「调查兵有刀、还有立体机动装置，他们还是损失了那麽多士兵，那、那——以前的人什麽都没有，他们如何做到——」
「出去！」
梦裡的吆喝惊醒伊蓝。眼未睁，意识先清醒，身体找回知觉，她在床上，周围似乎闹哄哄的，感觉四处都有人吵架。这裡是诊疗所。她以为梦裡对她大喝的声音，其实是某个训练兵团的教官在驱赶碍手碍脚的训练兵。没有谁吵架，是教官的嗓门强而有力，和训练兵前辈的嬉闹。伊蓝接着想起来最后的记忆，下个阶段的训练已展开两日，出入诊疗所的人增加了，终于今天她也不堪负荷。
艰难地睁开眼，床头左右的窗和窗帘大敞，凉风流进，拨弄布帘，诊疗所填满阳光，一片通明。还是大白天，伊蓝没有不省人事太久。一块湿濡濡的布巾抹在额上，染了她的体温，已不觉冰凉。她坐起身，头还微晕，布巾从额头剥落，接在她手中。虽然诊疗所通风，然而挤在室内的人实在太多，佔满床位和椅凳。值勤的教官和几个训练兵的学长姐穿梭，忙着让点空间给新进门的训练兵，腾出新毛巾或起码一块乾淨的布，沾水后复上他们的额头，再给他们含一片柠檬。
「妳醒了啊，不用再躺一下吗？」
伊蓝望向右方，这才打量了坐在一旁的声源，是她有印象的少年，疲惫不堪地隻手撑头在床头柜上。过去她们没什麽交流，但见少年会突然冒出来，留句建议后就逃开。
「妳、妳玩过那个……鞦韆吗？脚一起用力踢出去，可以再、再往前盪一点。」他总是突然凑近，像这样抛出他的声音，话音未落就熘走。
如果伊蓝多瞧一眼他逃跑的背影，奶油黄的短发在豔阳下，跃动出成熟麦穗的色泽，可以捕捉到他途中侧过头来偷看一眼。他们的交流甚少，伊蓝能记住的，只有黄发和圆鼻头。现在少年正坐在床头边的凳子，背倚着牆，眼神和声音都有气无力，一手按在额上的毛巾，自己固定住。
「我好很多了，这位子给你吧。」她转过身，双腿挂在床缘，立刻被少年挥手制止。
「不、不，不用，妳就、妳就休息吧，我这只是小意思。」
伊蓝摇摇头。「你一定也很晕，不要逞强。站得起来吗？」
「起来，起来！没事的话给下一位！」
才倾身向少年伸手，作势搀扶，诊疗所随时可听见的吆喝声响来他们一旁，教官大挥手，驱赶还坐在床上的伊蓝，她赶紧跳起，床位让给了教官领来的训练兵。见训练兵有两个，两人同样牙关紧咬，汗水涔涔，一脸吃力，互相勾搭紧挨一起，踉跄前进，十足差劲的两人三脚选手，顿时难辨谁比较严重，是那个高鼻梁的斯文少年，还是扎一束马尾的高个少年。
「哪个需要躺下？」教官下了一道催促。
「是的，教官。」高个的少年半死不活地答，在床边脱下另一人的搀扶，跌坐在床，小心翼翼地躺，一个学长往两人的嘴塞了薄柠檬片，酸得他们一齐用力皱起脸。
「现在没有毛巾，我们等一下再过来。」教官举掌示意这床位的工作结束，带学长跟着她去料理还在等床的训练兵。
另一个训练兵拉了凳子靠近牆，倚牆颓坐，闭上眼，鼻子呼出长长一口气。伊蓝惊醒般想起手上沉甸甸的重量，她重新对摺毛巾，凑向床上的训练兵。他虽苦瓜脸，但嘴裡仍咬玩着柠檬片。
「抱歉，这是我用过的，如果你不嫌弃毛巾有点髒了，就给你吧。」
训练兵懒洋洋睁眼，飘来视线，惊醒般聚焦在伊蓝身上。「噢……没有关係。」柠檬片上下摆得像鸟尾。
伊蓝将摺好的毛巾放妥在训练兵的额上。「虽然我刚刚都握在手裡，但还是湿的，应该不会太热。」
「无所谓。」他改瞪向天花板，含煳地咕哝一声。
他没道谢。伊蓝没注意到他僵硬的表现，仅是下意识拨了垂绺塞耳后，随即发现似乎忘了什麽，手探了探后脑勺，带她来诊疗所的少年立刻意会，一把抓搁在桌上的发带给她。还条发带罢了，却递来两手，显得心急和紧张。
「啊，谢谢，我正要找这个。」
「我觉得躺着——绑头发——应该不舒服？所以——」
所以不光带她来诊疗所，还替她解了发带呢。「的确不舒服，真是麻烦你了。」
伊蓝又向他道谢。想起镇上的孩子们，敬爱着不分男女的某个长辈，不老实的会想诡计，老实的会羞答答，他们都百般尝试吸引对方注意，想多一点的关爱。少年就如同他们，但不难察觉他热切的眼神，远不止孩童的心思。伊蓝知道不能回应太多，抬两手绑回马尾时，刻意别过身，遗漏了三个少年此刻都聚精会神，盯着她瞧的事。她再转回来时，三人正急躁地窃窃私语什麽，从表情看来斗得厉害。
「什麽叫你不知道？你怎麽可以不知道！」
「我们只有说过几次话！」
「既然说过话，难道这麽重要的事都——」
「没出息的男人，好意思说要去宪兵团！」
「混帐！你才没出息——」
「没出息！」
「真没用。」
「——想知道就自己问！」
躺在床上的少年正用手肘撑住上半身，毛巾捏在手裡，渗水了还毫无知觉，光顾着和同他一起来的另一位，齐向黄发少年为一个问题争红脸。当他们再望向伊蓝，发现她等着话题告段落，可能听到不少。床上的少年愣了愣，向伊蓝伸出抓着毛巾的右手。
「我想、我想，问妳一个问题，妳叫什麽——」他终于注意到手中湿淋淋的毛巾，顿时一阵尴尬。「我想说……麻烦妳帮我，呃，那个，毛巾！再帮我泡水。」伊蓝才接下毛巾，他的手还悬着不甘放下。「啊！罗贝尔特．卡帕！还有，还没问妳的名字？」
「吉勒斯．卡隆！」在伊蓝开口前，另一道声音抢先道，伊蓝终于能替黄发和圆鼻头的少年安上正式的称呼。
「伊蓝．玛多。」伊蓝温温地回应，握了握罗贝尔特的手。
最后一个少年突然深呼吸，同样伸来右手。「唐．麦可林。」
伊蓝也回以握手，留意到吉勒斯瞪大两眼，张嘴欲发作，又立刻咬起牙关忍住。他们没人再留下她，终于得以转身，到诊疗所的另一端给毛巾沾沾凉水。背后微微响一声，是吉勒斯碎一句『你们是什麽意思』。听得她有点心急了，她无意招惹任何人，着眼在调查兵团的人岂能太多牵挂，三个男孩的目标不外乎宪兵团和驻扎兵团，不能害了他们。木盆裡的水凉进她心底去，她沾一下赶紧拿起，使劲地拧。毛巾还给罗贝尔特时，男孩们仍一个劲儿地直盯着她瞧。不行，你们绝不可以喜欢。
热切的眼神吓得她惊惶，一转身便逮了经过的教官，半是求救语气地说：「教官，如果这裡还有什麽需要，我很乐意帮上忙。」
教官迅速把她打量遍了。「妳学会立体机动术了吗？掌握了吗？熟练了吗？」
伊蓝一下子脸色苍白，发现说错话了。
「会杀巨人了吗？作战模拟的讨伐数多少？」教官厉声质问，问得所有人侧目。「什麽都不会为什麽还可以做其他事？这是妳的本份吗？那妳有在利用时间自主训练吗？」
「是的，教官，我听明白了。」老样子，她不会一一回答所有问题，低着头，温顺应了。
说得愈多也挨得愈多，已经无地自容了，不需要再拉长痛苦的时间。她好好地一手揹后，一手握心上，敬了沉重的礼，看也不看三个男孩或任何人，快步横越诊疗所离开。每个答案她都心裡有底，她没有做到，她做得不好。立体机动术的进阶移动太折腾，两日来谁都无力招架，把自己悬在空中抛来抛去，激起前所未有的晕眩和反胃。这关她还没过呢，就说出如此轻率的话，哪怕不是本意，都显得不负责任。
说出去的话追不回了，伊蓝后悔莫及。但她不直接回兵营，又前往了森林的训练场。没有多久，她只剩靠着树喘息的力气，还要忍着别呕出胆汁。
涌上喉头的胃酸和耻辱刺得人泪眼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