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升撑着一把老骨头颤颤悠悠、心急如焚地跑去领人的时候,谢邈正后背湿透、抱着东西缩成一团,坐在守卫司主阁火炉旁边,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季濯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扔了一件斗篷到她头上。
张怀升进了门,这一个年迈黛袍的身影在一众劲装侍卫里极是显眼。
“谢邈,谢邈呀!”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谢邈,正要开口再喊,只听一旁悠悠传来一句:“老师,我在这儿呢。”
转头看去,谢邈正扒拉着头上蒙着的斗篷,摸了个缝儿出来朝他挥手。
“这儿,这儿呢。”
哪个不长眼的给她扔了这么一件!正湿着呢,这还能烤干?
这是要冻死她吗?
谢邈折腾半天,苦于身上湿漉漉,斗篷的布料也沾了水,一时半会连脑袋都没露出来。好在张怀升及时赶到施以援手,这小谢大人才得以重见天日。
张怀升先给了她肩膀一巴掌,“你这是折腾什么,怎么还折腾到这阎罗地方来了!”
当着守卫司这许多侍卫的面,谢邈满不好意思,“老师,咱们回去说,回去说……”
张怀升自然懒得给她这个面子,方才在学正殿听说这死孩子居然被皇城守卫司的人带走,老头儿当场差点吓出病来。虽然这一路过来,来报的人也解释了谢邈是立了功,可张怀升满脑子都是:谢邈被抓了,谢邈被抓了……
守卫司那个竖着进横着出的地方,她不会皮都被扒完、骨头都被拆了吧!
“说什么,说什么!”张怀升甩了她两袖子,胡子都要竖起来,看见那木盒,“你抱着的是什么玩意儿?”
谢邈拉着他往外走,“武试头名的冠服,本要去送到肃王府的……”
季濯看着这一老一少就要朝外面走,二人似乎刻意忽视掉这殿里的其他人,于是开口道:“张大人,谢大人,登记留名。”
张怀升与谢邈脚步一顿,随即对视一眼,干笑着朝那冷面统领处走着,“哎呀,忘记了,忘记了。”
待折腾完,张怀升帮谢邈拿着那盒子,后者则抱紧了自己跟着忘学正殿走,手里拿了个手炉,是方才在守卫司一个小侍卫送她的。
“所以你早知道那小从官有疑?”
谢邈打着哆嗦,“肃王公子的冠服是前日礼部李大人特意送来的,要咱们学正殿检查无误,说三日后会有礼部的人来拿走送去王府。谁知今一早开始,那人便一直在我身边催促,我便自然多想了些。”
待走至城门,看见那大阵仗,想不起疑都难。
张怀升回想着方才在守卫司衙狱认人的场景,里头关着的那小从官在学正殿待了许久,也算是个熟面孔,“你如何敢确定他就是贼人?他在学正殿做事的时间,可比你还长呢。”
“其实我也不确定。”谢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来奇怪,走到皇城门,身边全是全甲侍卫,那时太紧张,突然这所有不对劲便都钻进我脑子里了。”
那人若真是命案的凶徒,那她若带着人离开皇城岂非有性命之忧?
谢邈又打了个寒战。
看着属官去誊抄徐本的口供,一个方才在皇城门前当值的守卫司侍卫感叹着,“这小谢大人还真是头脑活络、当机立断,居然猜都能猜出来徐本杀了人,可是她怎么不直接告诉大统领,反倒走到皇城门才有动作呢?”
季濯在一边听着,心中冷笑。
还能为什么,人家看我就一个人,觉得靠不住呗。
文官就是这样,小心思多得很!
“刘副统领殉职,你专门负责处理他的后事。抚金除朝廷定额,守卫司另出三成,你亲自交给他家人,这几日多多照看。”季濯又想了想,“你另率五名弟兄,日夜把守刘宅,以防贼人同党对他家人下手。”
“属下明白。”
徐本的口供其实丝毫用处都没有,这厮大约清楚守卫司衙狱是个什么地方,也没抱着能活着出去的打算,自打进了门,说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提。
“用刑试试?”看守的侍卫问季濯。
季濯盯着关在里头的徐本,后者在牢房的角落里闭眼假寐,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正是安静时候,忽听到那位大统领问了一句:“刘副统领的尸体在何处发现的?”
徐本眉头跳了一下。
侍卫回话:“景昌门东侧。”
“喔。”季濯悠悠道,“那就是离大理寺不远了。”
徐本渐渐收紧了拳头。
这小动作自然落在了季濯眼里,只听他又问:“前段时间大理寺收监的那个文试考生,叫——”
侍卫想了想,“噢,叫张舶缆。”
季濯看着徐本逐渐绷不住的脸色,轻笑一声甩身离去,嘴上吩咐着:
“赵寺正外勤,张舶缆由守卫司加派看守。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这个徐本,你们看着办。——喔对了,前月二等侍卫考核还剩一项审问,便在他这间牢房进行。”
这话当然还是给徐本听的,意思是你这条命在我守卫司已经毫无用处,也不指望你能说出什么来,别想着再缄口不言拖延时间。
梁封城盘腿坐在听风阁凉亭里的石桌上,静静听着这满院淅淅沥沥的雨声。
真好啊,六月近中,阵雨消暑,清风拂衣。
本公子就是适合这般静谧祥和的氛围。
“大公子!大公子大公子大公子!!”
……如果没有这大喊大叫的声音就更好了。
洗霜一手拎着布包,一手撑着油伞,三步一跳地飞到凉亭里。
“我回来了!”
“……”
不然我跟前的是鬼?梁封城嘴角抽动,“办好了?”
他今日无事出门,便将薛师隐那把剑交给了洗霜,让他去寻个皮毛铺子给做个剑鞘。
“大公子绝对不知道,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洗霜解开布包,一把完整的长剑出现在梁封城面前。
梁封城抬眼看看,“喔,不错,合适。放屋里去吧。”他还要在这地方坐一会儿清净公子。
洗霜见他无动于衷,心里一提,拿起剑在大公子跟前晃晃,“大公子,大公子?”
“做甚?”梁封城伸手握住。
“你看看呀!”洗霜把那长剑转了一圈,期待地说,“不眼熟吗?”
梁封城双眼张开一道缝,待看清眼前剑鞘后陡然睁开,“怎么可能!”
洗霜见他如此惊讶地捧着剑端详,便知道自己没看错,“嘿,就说巧不巧,我开始还没觉得,后面一看剑柄和剑鞘连接处这道连续的划痕,这正是原来的剑鞘嘛!”
梁封城仔细看着手中完整的佩剑,这确实是薛师隐当时拿着的那一把无疑。“怎么回事?”
洗霜还真是找了好几家皮毛铺子,可今日下雨,出门的人少,人家都不开门做生意。最后终于在近城郊处寻了一间开着门的,地方小,不起眼,谁知刚把这剑给掌柜一看,立时便愣住了。
“那掌柜盯着这剑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不确定,直到他去里间拿了这剑鞘出来一试——严丝合缝!”
梁封城不解,“薛师隐的剑鞘,为何会在那掌柜手里?”
“我自然也是问了,”洗霜说,“掌柜说是哪天他记不清,去城中给一户人家送做好的皮具,在路上捡的。”
洗霜站在一旁,“还有一件事,大公子可想知道?”
“说。”
洗霜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皇城里出了件事,守卫司一位副统领遇刺身亡。”
梁封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守卫司副统领?”
皇城守卫司是什么地方,阎罗办事小鬼守门,一个副统领居然能在皇城里遇刺?
洗霜:“不过刺客已被抓获。大公子可知道是谁抓住的?”
梁封城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不耐逐渐放大,随即学着洗霜的神秘表情对他勾了勾手指。
洗霜凑上来。
“你以后若是再这样卖关子,我就让柳叔送你去给祖父守陵。”
“……”
学正殿。
皇城里出了刺客这事儿自然很快传扬开来,彼时沈峥泗在属衙誊录新晋新雨阁侍生名单,正因看到个眼熟名字而疑惑,忽听见来人通报,说有个主官被刺客抓去做了人质。
学正殿毕竟与吏部沾点关系,沈峥泗还是十分关心的。“是哪个主官?人可无恙?”
“是谢邈大人,只是摔了一跤,已经被张大人从守卫司接回去了。”
于是谢邈换好了一身干爽衣服,直接来到偏殿聆听来自张怀升和沈峥泗的亲切教导。
“胡闹!”沈峥泗虽有了年纪,生起气来依旧声如洪钟,“遇到这样的事,你怎能独自处理呢?我给这学正殿调来的这许多从官、宫人、侍卫,这都是摆着吃干饭的吗!”
张怀升跟着说:“我就是这么说!”
“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有信心就能对付一个刚杀了人的刺客呢!这正好是赶上了守卫司抓人,若他们反应慢些、或压根就不在皇城口守着,那你今日还能活着站在此处吗!”
“我就是这么说!”
“……”
梁封城带着两箱大补之物到学正殿的时候,正看着这殿中大小属官、从官都竖着耳朵在听偏殿的动静。
下一瞬,沈峥泗震耳欲聋的训诫声传来:“那守卫司是什么地方,是你一个文弱的女孩儿家能进出的吗!”
梁封城很认真地想了想,“文弱的女孩儿家”指的究竟是不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小谢大人。
学正殿里的人见肃王公子来了,也不好再放着活不干听热闹,连忙各自埋头工作。梁封城往偏殿挪了几步,身后的洗霜抱着摞起来比他高的两个箱子,吭哧吭哧也跟着挪。
然后就撞到了突然停下脚步的大公子身上。
沈峥泗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梁封城耳朵里:“你大哥在武试考场拼命,你又这般涉险,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你们叔祖父交代!”
“……”
梁封城整个人僵住,他好像幻听了。
谢邈挨了好大一顿训斥,直到她连连保证再也不会擅自行动、或擅自接近守卫司,怒气冲冲的沈峥泗与张怀升才终于放她出门。
一出门就看到堆成小山的箱子。
本以为是哪个属衙送来学正殿的文书,直到走到后面,看到了被箱子挡住身形的洗霜。“洗霜侍卫?”
方才梁封城突然让他留下把补药交给小谢大人,自己却转头走了。洗霜还看着大公子离去的方向,被谢邈唤回神,“小谢大人。”他示意对方帮忙拿一些自己抱着的一摞东西,“这都是治疗摔伤磕碰的良药,内服外用都有……”
谢邈哭笑不得地接过一部分,“这事情怎么你都知道了?”
“小谢大人立了大功,皇城上下人尽皆知。”洗霜跟着她往外走着,“其实是大公子带我来的,只是方才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急事,突然自己先走了。”
谢邈脚步一顿,“肃王公子带来的?”
“嗯。”
“他……”
本想问一句“他的伤好些了么”,犹豫片刻,谢邈还是没张开嘴。
本不是什么有太多牵扯的关系,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