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情

    这条路走的学生不太多,拐过两个弯儿也就没什么人了。那辆招摇过市的大车就停在路边,扈三愔眼皮也不抬,伸手就拉开了后车门。

    “庄小姐。”

    扈三愔波澜不惊的“嗯”了一声。

    开车的是个成年男人,肩膀宽阔,肌肉发达,很有点狠戾的凶相,叫这一句“庄小姐”时毫无起伏,简直像在威胁。但扈三愔似乎已经很能习惯这人语气了,上了车行云流水的把包随手一扔,自己沉进了天鹅绒的座椅里——还心不在焉的翘了个二郎腿。

    这人坐相奇差——崎岖且蜿蜒。男人从后视镜里十分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肃然道:“庄先生他——”

    手机里可能是哪国元首或者绝世美人缠着她不放,扈三愔还是没正眼看他,空的那只手竖起食指在唇边一抵,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漫无目的的往空中一点:“陈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要是看到了——你就完了。”

    李陈:“……”

    有的人敢做不敢认,还要胁迫别人闭嘴,实在是王八蛋做派。

    豪车总归豪的有些道理,这一路十分稳当。红绿灯的间隙里李陈眼见着这人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庄小姐?”

    扈三愔面色狰狞:“唔。”

    ——李陈长了副大哥样,空有老妈子的角色定位,却没有老妈子的天赋技能,红绿灯那两分钟实在不足以让他斟酌出一个不冒昧的疑问,是以他一脚油门冲在车流前时还在抓心挠肝的好奇。

    好在后座那位足够善解人意,好巧不巧点开一条语音,少年阴恻恻的声音十分清晰的响在了车厢里:“你等死吧。”

    扈三愔眉头一松,面无表情摁下语音键:“承你吉言啊少爷,这话同样祝福你。”

    她说着终于抬眼看向车内后视镜,李陈的目光和她那双沉沉的吊梢眼撞了正着,几乎下意识就别开了眼睛。

    “陈啊。”扈三愔轻柔道,“下次别开这辆车了,太显眼了。”

    李陈没敢往后视镜那个方向瞥,但他就是觉得扈三愔还在看着自己。这一刻已经无关年龄、性别甚至是体型差异了,畏惧是本能的,没有攻击欲望的虎豹也不能给羔羊带来安全感。

    他恭谨答道:“是。”

    半晌他浑身一松——扈三愔终于转开了视线。

    直到彻底停下为止,这辆车里始终无人再开口。

    车最终停在一处宅子前——真是“宅子”,黛瓦白墙在园林掩映里连成一片,有在门前侯着的人紧走几步上前,欠身打开了车门。

    “庄小姐。”那人道。

    扈三愔这回连“嗯”都懒得“嗯”了,可有可无的一点头,回手把包掏了出来扔给了他,自己提步往宅邸深处走去。

    一步。

    眉梢,眼尾,唇角,所有零件自发归位,仿佛曾对镜描摹修正过千百次似的,简直无一处不稳妥、无一处不熨帖,那情态实在是得体出奇。

    两步。

    衣领与袖口,肩线、襟线,都是有谁不厌其烦的教过的。应如何摆、如何放早已了然了。

    三步。

    这样的举手投足似有把隐匿的标尺在衡量轻重。神色尽敛、眉目澄明,见者都要称一句玉人——这不可能是那个永远要倚着什么东西、时时都直不起腰似的小流氓扈三愔。

    堂屋昏暗,只有三点火光在影影绰绰的烟里沉晦。香案侧美人榻上倚着个年轻男人,话里拖着声气,带着近乎喟叹的笑意。

    他道:“情啊。”

    ——这般行动坐卧皆可入画的大家仪态,自然只能是“庄小姐”。

    是“庄情”。

    庄情笑意微深:“庄老师啊。”

    庄六雅起身坐定,慢条斯理的提壶斟满了茶水,啜了一口才道:“伤口如何?”

    “托你的福。”庄情提衣落座,慢声细语道,“不太深。”

    她说着也翻过一只倒扣着的茶杯,手肘轻飘飘一提——细细看来二人动作简直别无二致,连水注倾泄的弧度都毫发不爽。

    “是托福。”庄六雅一哂,“托谁的福难说,你那好友回护之心拳拳,实在难得。”

    庄情彬彬有礼的让过这句意味不明的褒奖 :“只会添乱,见笑了。”

    庄六雅未置可否,微弱的光线中只见他微一偏头:“财报看过了?”

    庄六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往文艺点说就是像大提琴,悠扬又有顿挫,尾音拉的跟咏叹调似的,字字如有情。

    “西区有点过了,你放的‘线‘绷太紧了。”庄情目光落在茶杯里浮动的水面上,感觉今天的茶有点浓的发苦,“我三年前就说过他不成事,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

    “成事与否在上位者。”庄六雅道,“天下能人少之又少,伯乐易得,良马难求。你要演出这么逼真的左支右绌也不容易。”

    陈词滥调。庄情在氤氲的茶水雾气中捏着杯盖,顺手又撇了一次浮沫。

    她其实有数的很,庄六雅便点到为止,还颇觉好笑道:“李陈跟你也跟了快半年了,他还不如西区那个,因为伺候的你格外舒坦?”

    庄情毛病大,条件允许下简直目下无尘到刁钻。好在庄六雅不缺人,这些年来来往往,短的三天都不过,李陈这样的已经十分难得了。

    庄情语调婉转:“谁知道呢,可见自知之明确实重要。”

    庄六雅衣食住行都带着富家公子哥儿的讲究,年纪看起来很轻,讲话还有点文绉绉的迂,但也就是青州本地的地头蛇之一而已。

    西区听着是个“区”,实则是青州这破落地不计其数的三不管地带里一员,靠近郊区,因而面积格外大点,正中有个规模庞大的“娱乐场所”叫做西区,因而黑老大们蛮不讲理的把周边通通冠了该名。

    西区管账的人是庄六雅亲自指的,叫昆程,现今奔四,算庄六雅手底下的老人了。也跟过庄情,不过换掉的速度太快,基本等于等于赤裸裸的告诉所有人这人有问题——具体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哪就没人知道了。

    这人过去时反正庄情是不大高兴,底下人对这位难伺候的天降小姐本来就有点疑虑,庄六雅这么一指派好像就隐喻了什么——哪怕事后补偿似的拍了支镯子送她,也像是哄小孩儿的手段。

    “二把手”和“讨喜的小孩”地位差太多,庄情带的那批人本就心散,之后小动作不断,险些闹出事故来。庄情被庄六雅这招釜底抽薪狠狠教育了一把,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君上之术在驭人”,果然受益匪浅。没想到这教材居然不是一次性的,三年后又有了新的用途。

    昆程还是当年那个昆程,庄小姐却不只是只学舌的漂亮鹦鹉了。西区被藏着掖着的财报按月递到庄六雅案头,又抄送给庄情一份,这二人心照不宣似的看着这瞒天过海的锦被越扯越大,现今拿到台面来讲,其中凶险的暗示不言而喻。

    “有个小长假吧?”庄六雅食指轻轻扣了扣茶几。

    庄情本就对这批财报的出现在她邮箱的缘由存疑,现在则确信自己又被莫名其妙的抓了壮丁。她放下茶盏温和道:“昨天的事还没断干净,我待会儿就要过去,你真的对我的工作量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庄六雅回以一个和煦的笑容:“你可以挑一个你喜欢的角度想象。”

    庄情双手交叠在膝上,语气诚恳的像葬礼上的司仪:“好哥哥,你可真是待我情深意厚。”

    庄六雅面不改色柔声道:“好妹妹,莫要跟哥哥如此生分。”

    可能是被狠狠感动到了吧,庄情一言不发的望着庄六雅。如果李陈坐在这儿大概就能减轻些许对庄小姐的恐惧了——他会意识到车上庄情打量他的眼神最多只算得上“这小废物”,真正“你怎么还不去死”的眼神起码是这个程度才对。

    庄六雅深谙驴上磨还要给草吃的道理,宽慰道:“你是第一继承人么。”

    庄情在脑子里猛按诸位疯狗的头,闻言下意识分出一线心神,顺着这话细品了一下,登时出离愤怒:那堆破烂产业手续狗屁不通,归属七零八落,经不起细究的同时当然也没有“继承权”这玩意——拿着那些玩意去做遗产公证祖孙三代能合唱铁窗泪。

    更何况“庄情”这两个字无名无分,没上档案,也没什么身份证明,只在见不得光的贼窝里有流通效力,只有偶尔能拥有一定的魔力——具体是哪种魔力得看对面的流派是否曾被庄小姐被打服。

    庄情不接话,庄六雅也没开口,寂然中二人不尴不尬的对视。

    这样的光线下其实很难看清脸,但他们彼此间已太熟稔了。谁都清楚对方此时唇角的弧度必定与自己相差无几——少女和成年男性的五官肯定大相径庭,但皮相里某种更深更沉的东西简直像在照着镜子。

    因为是貌合神离的师徒,是有名无实的“兄妹”,是落井下石的恶友……更是,举世无双的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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