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颛顼绝地通天后，世间能飞升至上界者数千年来屈指可数，尽管修仙之路漫漫而艰险，却仍有不少人踏上这条路，他们之中或许是想要求得仙体与永生，也或许是经历了二十年前的那场人界灾祸之后，对魔修心有余悸而意图匡扶正义。

    当年，盼春山的结界被突破，魔域内数以万计的魔修倾入人间，修魔者杀人如麻，剖丹取魄，一时间人界如炼狱，哀鸿遍野，仿若血海尸山。而一名叫沈昭的修士带领众人抗击魔修，庇护着天下苍生，最后亦为救人而牺牲。其道侣名为司空梦，在沈昭身死道消后，万念俱灰，以血肉之躯填补结界。

    夫妇同死，遗留一个六岁的孤女。

    而灾祸被平息之后，天下皆尊此二者为英雄。

    英雄为苍生而牺牲，而其所出身的崇光门则在正道的推崇下，从一个小门户逐渐成为了当今最大的宗门。毕竟是英雄之故里，拜入崇光门者趋之若鹜。二十年里门内弟子不断增多，长老各据一峰，皆是合体期往上的境界。

    继任的门主宋行之乃是沈昭的师弟，在沈昭死后将沈昭夫妇的孤女收为首徒，接过了振兴门派的重任，手握天阶神器碧凝缎，又以各类灵丹妙药助力修炼，现已是大乘期第一人，世间传闻他实力深不可测，是人界修士中最接近飞升的大能。

    如今是五年一度的崇光门大选，各方外门子弟纷纷参选，意图从大选中脱颖而出，拜入崇光门内。

    炼丹阁里，一身穿绯色流云如意裙的女子正把控着丹炉的火候，此时门被人推开了，脚步急匆匆的，她没有回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

    “大师姐，你听说了吗？”那推门进来的小姑娘名叫方映真，乃是她的师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做事一向性急。

    而被她唤做大师姐的正是那有英雄之称的沈昭与司空梦之女，亦是崇光门的首徒——沈怜玉。

    沈怜玉转身看她，耳边垂下来的碎发显得她平静温婉，她轻笑道：“怎么了？跑得那样着急，小心摔着了。”

    “这一次的大选出现了个天才！师姐你也知道的，咱们崇光门的宗门大选一向难度很高，今年更是选在了孤容密林作为试炼地点，那密林遍布猛兽，深处更是常年有雷击，稍有不慎就会身受重伤。今年有八百人参加大选，能走到一半的才不到三百人，最后能走出密林的仅有不到五十人。”方映真说话向来如此，不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她会觉得意犹未尽。

    沈怜玉认真地听她说，亦回应道：“那你说的那个天才，就在这不到五十人里面吗？”

    “是呀，听说他不止是第一个就走出来的，更是比别人早了整整七天。以前也有提早的，但可没有早这么多天的。更离谱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在今早最后的拜师大会上面，那人被测灵石检出来竟是冰天灵根，天灵根都已是罕见了，他竟然还是万人之中都没有的冰系！”方映真睁大了眼睛说道，“据说他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呢，好多个长老都想要收他为徒，你猜最后谁收了？”

    “灵犀长老？他亦是冰系的，只不过并非天灵根。”沈怜玉配合着她随便猜了猜。

    方映真摇摇头：“不对。”

    沈怜玉看她如此认真，又道：“总不能是咱们师尊吧？他才刚出关呢，好多年没有挑选徒弟了，之前他也说自己忙于修炼，不再收徒。”

    方映真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收他为徒的，正是师尊。”

    沈怜玉听了，不由得微微皱眉。

    她是崇光门门主宋行之的首徒，在她之后，宋行之还收了一男一女，二师弟名叫孟君问，朝气聪颖，是修仙世家鹿渠孟氏的嫡子，那鹿渠孟氏家财万贯，有着数不清的天材地宝，一直是人界第一大氏族。而三师妹便是她眼前的方映真，此人的出身亦并不简单，乃是正道一大符箓派滕膺山庄的大小姐，只因她不爱修符，偏好舞刀弄枪，便被庄主送来了崇光门，最后拜入了宋行之门下。

    这俩人门第都高，资质也尚可，然而却又恰恰因为出身好，各自有家业，总归是要回去的，因而也并不被以继任掌门的规格培养，到头来宋行之的重心仍旧是在沈怜玉身上。

    因此，沈怜玉放心地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也都敬重她这个大师姐，师门向来和顺友爱，虽然孟君问偶尔会和方映真吵吵闹闹，但也都是小孩子拌嘴，实则感情并不一般。

    沈怜玉很满意这样的现状。

    可随着新人的到来，这似乎要被打破了。

    按道理，宋行之已是大乘，离渡劫已不远，若是足够顺利，兴许五百年内就能成功飞升。他早已表明不再收徒，现下为何又再收了一个呢？

    沈怜玉不禁问：“那新人......是何出身？”

    “啥出身都没有！我打听过了，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好像被人收养过，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跟着流民到了咱们山下，为了求一口饭吃做了山脚的外门洒扫弟子，谁知就是这样一个人，头一回参加宗门大选就脱颖而出，还被师尊破格收为弟子了。”方映真气鼓鼓地说，“可恶啊，本来我才是师尊的关门弟子，怎么这名号现在给他抢了去。”

    沈怜玉听闻他的出身如此，心中更是不解，难道这人真的如此出众吗？然而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她面上却摆出大师姐的姿态，安抚方映真：“既然师尊已经收他为徒，那以后就是我们的师弟了，他尚且是新人，莫要因为此事便对他不友好。”

    “我可没有师姐你那么温柔大方。”方映真轻哼一声，又去拉沈怜玉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师姐，你答应我，我还是你最疼的小师妹，关门弟子的名号被抢了，可不能再被那新来的抢走你。二师兄跟我说过，我没来的时候，你特别照顾他，而我来了之后你就只疼我了。我以前还暗自窃喜，我是最小的，可现在来了个比我还小的......呜呜......”

    沈怜玉看她拉着自己的袖子要假哭，轻笑一声，抽回手说：“好，师姐肯定最疼你。”

    方映真听到这句话，马上就扬起了笑脸，说：“嘻嘻，答应我了就不许反悔噢。”

    这小师妹双髻上缠着宗门女修的赤金缎带，小脸上不施粉黛胭脂都泛着粉红，一双杏眼笑起来时格外明媚，眼里看着的全是沈怜玉的身影，纯稚娇俏，分外好哄。

    方映真是简单，而那新人呢？

    孤儿出身，冰天灵根，比他人提早七日完成宗门大选的试炼，被传为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也被师尊一眼看中破格收为关门弟子。

    凡此种种，都昭示着这人的特别。

    她不能就在这里坐着，必须要去看看此人。

    想到这里，沈怜玉抚了抚方映真的头，说：“师妹，我去看看那新人，你在此帮我看着丹炉的火候，里头炼着给师尊用的回元丹，他才刚出关不久，内力不稳，依旧需要聚拢灵气。”

    方映真似乎有点不乐意，但她向来是听沈怜玉的话的，因而只能点点头，又道：“好吧，师姐还是替师尊想得那么周到。那我在这里，师姐也替我看看这人是不是丑八怪，感觉他啥好处都占了，肯定总有点短板的！”

    离开了炼丹阁后，沈怜玉往正殿走去，走过池畔长廊，绕过了楼榭飞宇，路过的弟子们皆朝她打招呼，说一句“大师姐好”，她笑着点头回应，不一会儿便到了正殿里。

    拜师大会方才结束，各峰长老们刚走出来，她一一行礼问好。

    她是出生在崇光门的，长老们从前多是她父亲沈昭的师弟师妹，也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因而对她格外熟稔，待她甚是亲昵。有些长老是后来加入的，但也都敬重她父母的风范与名号，对她亦礼让三分，多有照顾。

    那有冰灵根的灵犀长老就是二十年前才加入崇光门的，他本来是散修，云游四方，结界被突破而魔修入侵的时候，他也遭到迫害，遂与沈昭共同作战，在沈昭牺牲之后，他念惜道友情谊，便加入了崇光门。

    此时他快步走出来，脸色似乎不太好。

    “怜玉见过灵犀长老。”她行礼道。

    “哎呀，怜丫头，是你呀。”灵犀长老见到她便停了下来。

    沈怜玉问道：“灵犀长老走得这样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别提了，还不是因为你师尊跟我抢徒弟呢。”灵犀长老瞪了瞪眼睛，这小老头看起来还没消气，“好不容易出了个冰灵根呢，我一早上便过来想收为徒弟，把我那套冰系绝学传下去，谁知道宋行之竟然开口把人要了过去。他是门主，我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沈怜玉知道他说的便是那新人，心中暗暗感慨，刚入门就让两位大能抢着收他为徒，此人还真是了不得。

    而她仍旧是笑了笑，宽慰灵犀长老道：“您老别生气，既然他都已入了崇光门，那便不单是我师尊一人的弟子，更是宗门所有长老们的弟子，只要您老愿意呀，您的绝学多的是人抢着学呢。”

    灵犀长老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看起来似乎是顺气点了，说道：“还是你这丫头会说话，行吧，事已至此，他已入你师门，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先回去罢。”说完，他一挥手招来了自己的灵鹤，飞回了峰头。

    沈怜玉别过了他，再往正殿走去。

    这崇光门的正殿绣闼雕甍，赤金门梁上雕刻着宗门的朔日图案，万年长明的鲛柱缀着神霄绛阙，中间是一对鎏火金球，半浮在空中，上边的点点红光乃是各弟子的魂灯，亮着即完好，灭了便昭示此人身死道消。两边的长老长椅分列排开，一般是召开长老大会时才能座无虚席。

    后边则是一列列祖师牌位，最上乃是开宗立派的师祖，早已羽化。左右两旁的楠木上滚着金字，上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昭、司空梦。

    她的父母。

    沈怜玉有时候会想，假如她的父母在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没有牺牲，父亲依旧是崇光门的门主，而母亲也在她的身旁，她会不会也能像方映真那样，做个天真娇憨的宗门大小姐，事事无须自忧呢？

    如今的她虽是宗门首徒，得父母的名声庇佑，也幸而有师尊的偏爱。可说到底她不曾有过任何安全感，这二十年无不是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半点做不好，就抓不住现有的一切。

    她是英雄之女，成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她这个沈昭与司空梦的遗孤，因而她处处小心，要求自己不能辜负了父母的名号。

    她永远忘不了她年幼的时候，那会儿她才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测灵石显示她只是平平无奇的地系金火双灵根时，旁人的那种失望与闲话。天地有别，天灵根乃是上等，而地系的灵根越多，纯净度越低，修炼也就越慢。他们说，怎么是好竹出歹笋呢？她父母皆是天灵根，为何她的资质这般平庸？

    小小年纪的沈怜玉将头低了下去。

    只有宋行之摸了摸她的头，说：“没关系，金灵根擅炼器，火灵根亦适合炼丹，怜儿有双灵根，便能干成许多的事，怎么能说是不好呢？”

    师尊总是这样，道骨仙风，温柔至极，一直将她护在身后。

    沈怜玉不想让他失望，二十年里拼命地修炼，日夜兼程，不敢耽误，甚至做到了比同期单灵根的人更早结丹。而师尊说金灵根可炼器，那她就不断聚拢灵气，在秘境中收集天才地宝，锻造出了自己的烁星枪。师尊也说火灵跟可炼丹，那她就日夜搜寻灵丹妙药的配方，守在炼丹阁里制造助力修仙的丹药。不止献给师尊，她还要送给长老们和师弟师妹们。

    她学着师尊的为人处世，时时刻刻笑着，待谁都是好颜色。师尊要闭关之时，不理宗门庶务，也都是由她代为处理，将崇光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待师尊出关，重管宗门之事的时候，也时常感慨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将什么都能做好。

    后来，人们不再说她平庸，反而是夸她勤而善悟，夸她尊师有道，夸她礼重师弟师妹，早有宗门首徒的风范。

    甚至有人说，有朝一日宋行之成功渡劫飞升，那继任掌门的人该是她沈怜玉。

    是呀，怎么能不是她呢？她如此努力，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沈怜玉的目光从牌位上移开，看到正殿内还有不少人。只见那些刚入门的弟子们还在此处，方才被各长老挑入门下，又拜过了祖师牌位，此时三三两两地离去，正准备去领宗门道袍。

    而在高堂之上，掌门主位之前，有一道高挑而单薄的身影。

    沈怜玉大约猜到了，师尊新收的那个弟子，应该就是他。

    那人宽肩窄腰，大约比沈怜玉高了一个头，只是看着太瘦，那灰褐色的麻布衣也并不合身，上面打着几个针脚粗糙的补丁，露出他一截冷白的手臂。这令沈怜玉有些诧异，此人穿得灰扑扑的，又是男子，怎的能看着比她还要白？

    而那少年也察觉到了沈怜玉的靠近，侧身回头，一双漆黑如夜的瞳孔望向了她。

    沈怜玉这才看清楚了此人的脸，不由得一怔。

    只见他长眉若神，眉骨优越且鼻梁英挺，纤直的眼睫垂眸时洒了一片阴影，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因他白得胜雪，为他昳丽的面容添了几分冷意，唯有薄唇上有一丝血色，且因下颌线浑然天成般锋利，又为他的精致加了更多的英气。

    方映真的期望又得落空了，此人哪里是什么丑八怪。

    分明是谪仙般的样貌，出尘似的气质。

    看来上天待他不薄，令他真的什么好处都占了，也不曾给他一点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