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边一结束,齐征便叫她一起去西堂。
比起东堂,齐征更喜欢西堂随意祥和的气氛,若非有政事需要处理,他等闲是不会去那边的。
齐征率先开口问她:“我听桑榆说,你瞒着娘娘在阿姊出降那日将太妃接出来了。”
桑榆是齐征的贴身婢女,掌管一些杂事,齐令昭拿着齐征的令牌狐假虎威,这事皇寺的人要报给桑榆知晓。
齐令昭笑的得意,像是在邀功一般:“这是我送给阿姊的大礼,她那日可高兴坏了。”
齐征似笑非笑:“年前你借了我的令牌带阿姊偷偷看望太妃,我记得被娘娘罚了好几遍罚抄,看来是没长记性。”
齐令昭顿时蔫了下来,她闷闷道:“这次我事情做的仔细,应该不会叫她察觉。”
她捧起桑榆沏好的热茶,又向齐征打听方才的杜若。
“我记得给事中是四品官职,杜大人看着年纪轻轻,却已然官拜四品了。”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事情,朝中年轻的高官或是如齐林一般有功勋傍身的儿郎,或是名门望族的子弟。
像杜若这样出身不高却初入朝就是四品的,是极少数。
齐征回答道:“是萧值的门生,有大才。”
他随手拿起案几上放着的一折小册,将它递给齐令昭。
齐令昭接过来翻开阅读,发现这是杜若上书的策论,秀丽的簪花小楷洋洋洒洒的描述了陈年旧疴,文章风格并不激进,却直击要害。
齐令昭抓住了他的核心观点:“增设一项核考?”
齐征颔首,伸手为她再续一杯茶:“直接取消家世评级,恐怕他们要闹起来,好在部分品级偏低的士子,虽然不全然是白身,但是到底和五姓之人没有牵扯过多。若他们真切有才,还是可以任用的。”
“这考核便是给他们一个机会。”
齐令昭点头,但她还有疑虑:“大司马不会松口的,这与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齐征淡然一笑,气定神闲道:“他同意了。”
齐令昭讶异道:“为何?”
“他想要何姝得到皇后的位子,我便让他用同意杜若的新政作为交换。”
齐令昭觉得此事到处充满怪异之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齐征又解释道:“还是因着文心那事,大司马自觉理亏,不想闹得难看,我态度强硬些他便同意了。”
杯中的雾气蒸腾而上,氤氲了齐令昭的眉眼,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
齐征见状叹一口气:“你不必担心,若文心婚后日子过得不顺心,我可以下旨命他们和离。”
齐令昭还是不说话,齐征只得转移话题。
“你方才在门外见着何瑀了?”
齐令昭摩挲光滑的杯壁,百无聊赖道:“是,我正想问你,太极殿怎么好端端新换了侍从?”
齐征道:“他是娘娘的侄子,何姝的二兄。本来娘娘要将他派给你住的含章殿,我替你推拒了,娘娘才换了太极殿的人,还封他为中郎将。”
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齐林九死一生从凉州回来,才勉强被封作羽林中郎将,何瑀也配?”
看来让齐征娶何姝已经不能满足太后,她将何瑀安插进来的目的,可谓是昭然若揭。
齐征年岁渐长,主意也渐大。何家想趁着还有机会,将他牢牢与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齐令昭的眼里浮现厌烦之意,她将茶杯放在案几上,砸出一下不轻不重的响声,“有完没完,我们又不是任何家随意摘取的野花野草。”
她这厢正气恼着,齐征却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响她才听他道:“说起来,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殿中今日燃着的还是齐征偏爱的苏合,齐令昭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鼻尖清甜四溢。
她冷静下来,也知道齐征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比着他找赵文心的法子,先发制人。
齐令昭抬眼望向生着冉冉烟雾的香炉,思绪攒动。
可她心里明白,这绝非长久之计。
齐令昭终究还是生出几分警惕之心,有意躲着何家人。
正巧近日阴雨连绵,也给了她足不出户的理由,不曾想这场雨竟淅淅沥沥的下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停。
和月用暖香祛除了寝殿的潮湿,倒是减轻了几分因天气沉闷带来的不痛快。
外头乌云漫天,不见天日,室内更是昏暗无光。
齐令昭坐在案几前临摹字帖,前几日齐征说杜若的簪花小楷写得窈窕端庄,适合女儿家练笔,便叫他写了几张帖子,让齐令昭闲时跟着写字。
虽然现下是白天,因着天气的缘故也要点蜡烛才能看清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心里烦闷,探过身将窗推开,想要让光透射进来,不妨却被丝丝飘洒的细雨淋了脸颊。
一阵风忽而刮过,又让她冷得轻轻瑟缩。
和风在旁边侍候笔墨,也感受到了这股凉意,她柔声劝道:“雨天寒意重,殿下小心着凉。”
齐令昭闷闷不乐道:“这蜡烛晃得我头晕脑涨,替我将东西收起来吧,今日不写了。”
和风便放下研磨的手,转而为她收拾起案几上散落的宣纸。
和月提议道:“殿下许多天不曾踏出过含章殿了,不如去后苑散散心,听说那边的花开了不少,万紫千红十分动人呢。”
齐令昭确实为她的话心动,却还是有些犹豫:“现下正下着雨,怕是脚下湿滑难行,况且雨天看花......”
和月“哎呀”一声,道:“殿下,这你可就不懂了,雨中看花犹如灯下看美人,取得就是一派朦胧的意境与诗意嘛。”
齐令昭被她逗笑了,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道:“也罢,那我便去看看。”
和月喜上眉梢,赶忙为她去取出门的衣服和披风,再替她换上。
雨倒是下的不大,蒙蒙犹如密线,和月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挡住了淋漓的细雨,却没挡住翻涌的雾气。
空气倒是十分清新,齐令昭深吸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清透起来。
“灵芝池中的水应该涨了不少。”
和月笑道:“是,前些日子陛下让人在池子里还养了不少鱼,殿下可要前去观赏?”
齐令昭颔首,三人便往灵芝池的方向走去。
灵芝池四面设有钓台,齐令昭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带着和风和月走进去。
和月自告奋勇要为她取来鱼食,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岸边杨柳依依,绿丝柔软垂落在水中,又不时随着微风舞动。
然而海棠花才是灵芝□□有的美景,太后年轻时钟爱海棠,先帝便为她在灵芝台边种了成片的海棠树,每逢春日,胭脂色重重叠叠。
眼下海棠疏雨,更是姿态盈盈。
和月的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将鱼食带来。
她笑嘻嘻地将东西捧给齐令昭,齐令昭瞧她取来两包,便叫和风和月拿了另一包去旁边玩耍,不必时时侍奉左右。
两人应声退至一边,灵芝台的亭子颇大,倒是让她们互不相扰。
齐令昭用帕子裹了一把鱼食,将手搭在栏杆上,慢慢洒落一些到水里,鱼儿闻味而至,摇着尾巴聚在一起,模样憨态可掬。
为了不叫雨水打湿衣袖,她只得将它挽起,现出一截皓白手腕,剔透的玉跳脱晃荡悬挂在上面,更显清瘦伶仃。
远处传来滚滚惊雷,齐令昭顺着声音往前看,电光闪烁在云层间,不时还有一道紫光划越天际。
看来要下大雨了,她偏头寻找和风和月的身影,想要在天气变坏之前赶回含章殿。
忽然,她余光瞥见何瑀撑着一把伞,在雨中静静看着她,眼里盛满笑意。
何瑀本想在交替任岗后,与太后请一声安便出宫回何府。
让他进宫给皇帝守太极殿是他祖父的意思,他心里清楚他们的打算,是想同皇室来个喜上加喜。
但他根本不耐烦这样,男儿建功立业,从不该依靠女人。
况且皇家公主与普通女郎不同,她们更加心高气傲。何瑀常见太后的一双女儿,可不论是冷淡的元熹还是娇纵的崇安,永远都是一派眼高于顶的样子。
何瑀还是偏爱柔顺无依的女子。
直到那日在太极殿外他第一次正眼看那怀阳长公主,她不再是记忆中瘦弱的孩童模样,十七岁的她已然有了玲珑身段。
怀阳穿着藕粉色襦裙,娉娉袅袅地站在他眼前,面若芙蓉,气如幽兰,尽显天家贵气。
她也与他印象中的公主不同,轻声细语地同李典交谈,面上和若春风。
何瑀的心怦怦跳动,不自觉开始认同祖父的想法,尚公主,似乎也还不错。
怀阳对新来的侍卫颇有些好奇,她那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向他时,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母亲房里养的一只莺儿。
那是一只温顺的鸟,每当有人顺着羽毛抚摸它时,它便会舒适地眯起眼睛,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也不会自己飞走。
他忍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他的微笑让怀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更像了,他想。
李典为怀阳介绍他的身份,她还来不及说话,桑榆推门出来说皇帝传怀阳进去,她跟随着桑榆的脚步,转身便要进殿内。
却在门口处还记得作揖行礼的他。
何瑀从风中捕捉到泠泠如玉石般的三个字:
“平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