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除夕夜几人喝得烂醉,第二天头痛的几乎不能从床上爬起来。

    然而正月一日的任务最重,齐令昭倒是还好,早起跟着众人在皇家祠堂里祭一次祖便可回含章殿闷头大睡。齐征身为皇帝,按照礼制,还要领着朝臣举行朝会。

    等齐令昭一觉醒来,还能听见从太极殿方向传来的鼓点乐声,想必齐征仍没有休息。

    和月见她醒了,先递给她一碗椒柏酒,等她一饮而尽,又递来了一碗桃汤和屠苏酒。

    齐令昭咂舌,抱怨道:“早上光是喝这些就七分饱了,那还用得着早膳。”

    和风笑着说:“椒柏使人年轻少病,桃汤屠苏用以驱邪避瘟。殿下,都喝下了来年才能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呀。”

    齐令昭只好把它们全部喝光,但她心里是不信这些的。倘若有用,这世间怎还会有那样多的人流离失所、无药可医呢?

    只是时值新年,她愿意给和风、和月讨个好彩头,不扫她们的兴。

    和月伺候她换上新衣,今日晚上太极殿中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因此须得穿宫装。齐令昭感觉自己一层一层被繁复布料包裹起来,宛若一只随时能被送出去的名贵瓷器。

    和风弯膝跪地,为她系上赤色绶带和山玄玉佩,这是长公主服饰的仪制。

    她还吩咐和月为她准备另一套常服,预备着晚上出宫观赏洛阳城的灯会。

    和月提议道:“不若就那件四合如意纹石榴裙罢,赏花宴那日殿下没穿,现下还是簇新的。”

    齐令昭这次欣然同意。

    换完衣服后,正巧赵文心也来了。两人便结伴去显阳殿给太后请安。

    新年第一日,除了群臣要上朝会拜见君王,命妇们也要入宫拜见太后、皇后。

    到了显阳殿,只见殿内衣香鬓影,果然来了许多人。

    长公主的爵位位比诸侯王,哪怕齐令昭此时年岁尚小,诸位妇人还是得扶身行礼。

    齐令昭叫她们平身,随后走到太后面前,对她说了一连串吉祥话,太后便笑着叫她和赵文心落座身旁。

    除她们之外,太后身边还有一位贵妇人,脸庞白皙红润,是富贵模样,发髻上簪的珠翠华贵夺目,似乎身份非同一般。

    此前太后便是在同她闲聊,这贵妇人颇懂怎样迎合太后心意,说得太后连连开怀大笑。

    太后为齐令昭介绍她:“这是度支尚书周贺的夫人,也是我何氏旁支的表姊。”

    齐令昭便叫她“周夫人”,她含笑着点头致意,说了许多恭维之话。

    周夫人又看向赵文心,心中犹疑她的身份,不敢随意称呼。

    赵文心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小女赵文心,是国子祭酒赵梵之女。”

    太后破天荒把注意力挪到赵文心身上,“文心是从前先帝嫔妃赵氏的侄女,你瞧着是不是同她姑母一般落落大方、娇俏可人?”

    周夫人道:“都说外甥肖舅,侄女似姑,文心却有几分当年赵修容的风采。”

    太后拉过赵文心的手,脸上端得是一派慈爱和蔼,“文心是性子顶好的孩子,静女这些天同她一起在宫里小住,每日对她都赞不绝口,连回家时都恋恋不舍,还想同文心多待几日呢。”

    她们一口一个文心叫着不停,赵文心端笑得脸都僵了。

    齐令昭看她实在难受,就找了个借口将她带出显阳殿。

    出来后赵文心立刻揉揉自己的双颊,齐令昭看她将自己弄得表情怪异,忍不住笑道:“有这么煎熬吗?”

    赵文心道:“不仅煎熬,而且汗毛直立。”

    两人回含章殿继续打发余下时间,宴席酉时三刻开始,她们酉初便寻了齐征去太极正殿了。

    齐征的位置高高在上,左边稍矮一些的是太后,右边原该是皇后之位的地方空着,齐征叫了齐令昭和赵文心过去。

    赵文心推脱一番,以她的身份,坐在那里并不够格,也不合礼数。

    齐令昭便撒娇央求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硬是让赵文心答应了她,同她一起落座了。

    太后来时,发现赵文心坐在齐征右下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正月一日是大日子,在京城的王公贵族都要来贺。

    何姝也来了,她没有靠着父母,而是端坐在祖父何大司马身旁,看来正如齐征所言,大司马对府中这唯一的女郎颇为疼惜。

    大司马何甫辙倒还是一如齐令昭印象中的老样子,他年轻时也曾亲率戎马,因此纵然现在已经耳顺之年,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丝毫不显老态。

    他时常是面无表情、冷厉肃杀的样子,儿时齐令昭十分害怕他,几乎要躲着他走。就算是现在,她也无法直视他目露寒光的双眼超过五息。

    何姝发现了她在看自己,于是伸手举起酒杯遥遥朝她示意。大司马察觉何姝的动作,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齐令昭。

    齐令昭一惊,连忙收起视线。

    正巧此时殿外鼓乐声四起,吸引了大司马的注意,齐令昭悄悄舒一口气。

    鼓乐声响,太乐令赞唱嘉言。唱毕,司徒为齐征奉羹,大司农奉饭,齐征各小尝一口,两公退下。他又命宫人为在场群臣赐菜,有无法亲临的重臣功臣,由李典率人送至府中。

    百官受赐,同贺万岁。

    随后有女乐舞技数十人于殿中奏歌起舞,宴会开始。

    年年晚宴其实都大差不差,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官员间互相恭维。齐令昭比较期待的是宴后,她已经求了齐征给她出宫令牌,倒时她便同赵文心一起去民间看灯会。

    齐令昭坐在齐征旁边,这是个引人注目的位置,因而不停有人向她举杯敬酒。几杯冷酒下肚,不知是酒太烈还是殿中不透气的缘故,她有些头晕起来。

    赵文心看她状态不好,关心道:“要不要去偏殿更衣,休息片刻?”

    齐令昭摇摇头,只用手撑着额头,低声道:“无碍。”

    话音刚落,她胃里翻江倒海,于是急急用手捂着嘴唇。

    赵文心道:“别硬撑了,我扶你下去透气,再叫和月端一碗醒酒汤来,给你解解酒。”

    齐令昭实在难受,便由着她搀着自己离席,两人正要起身,却听见太后出口唤赵文心的名字。

    她笑着朝赵文心招手,“文心,过来我这。”

    赵文心下意识看一眼齐令昭,齐令昭同样表情懵怔。

    她松开扶着齐令昭的手,刚想抬步过去,就被齐令昭伸手紧紧抓住衣袖。

    齐令昭心里突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极缓慢地朝赵文心摇头。

    赵文心对她安抚一笑,低声轻语道:“别担心。”

    宫人在太后案几旁为她多摆了张软塌,她便跨步坐上去,太后抚上她的手,又叫来了周夫人和一位年轻郎君。

    “这是周夫人,你们下午刚见过,文心还记得罢?”

    赵文心含蓄笑道:“记得。”

    于是太后接着说道:“说来十分有缘分,周夫人呐,从前也在其他宴上见过你,那时便对你印象深刻,说你温婉娴雅、端庄大气,只是不知你是谁家的女郎。谁知今日,你二人又在宫中见面,周夫人看你是越看越喜欢,故而想要找我讨个赏。”

    太后又指着那位郎君说:“这是周夫人的长子,名为周至,也算是我半个侄子。”

    周至抬手朝赵文心作一揖权当打招呼,赵文心也回报礼貌的笑。太后瞧见两人的互动,笑意愈来愈深:“我这侄儿乃是少年才俊,今年不过二十,已官至五品,却还未娶新妇。文心,你觉着他如何?”

    赵文心脸上笑意不变,眼底划过疑惑,却还是谨慎回答道:“周郎君品貌非凡,乃人中龙凤。”

    “那么——”太后脸上的喜悦几乎要藏不住,“ 我下旨为你二人赐婚,你可愿意?”

    听清太后的话,赵文心脑子轰得一下,她再也维持不住表情,呆呆地看着太后。

    他们的闲聊声不小,附近的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也逐渐安静下来,更远处的人不明所以,还认为是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说话,殿中只余下乐府姬愈发急促的琵琶声,撩拨着在场人的心弦。

    赵文心迅速摆出跪姿,她深深地伏下去,寒冬腊月,她的额角竟流出了一滴汗水。

    “娘娘,臣女不......”

    她话还未说出口,只听太后淡淡道:“你父亲是国子祭酒,四品的官,倒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也爬不上来的程度,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这个位子呀?”

    她笑道:“文心,你可要考虑清楚,我听闻你还有两位兄弟,其中一位,似乎也到了可以立业的年纪。”

    赵文心的脸霎时变得苍白,她悄悄抬起身往后看一眼父兄的位置,他们坐在宴席的偏后方,远得让她看不真切。就像太后说的那样,四品的官,在这样的局面里,不过是排不上号的人物罢了。

    她在脑海里过一遍此事的关系要害,阿翁以微薄的家世熬到现在的官职,耗费了一生的心血,阿兄从小便寒窗苦读,六岁时便不曾在子时前睡过觉,报效朝廷是他唯一的心愿。

    不能,绝不能,因她一人毁了整个赵氏家族。

    她闭上眼睛,下定了决心,听见自己一字一句道:

    “臣女,多谢太后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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