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边的冬季总是料峭陡折,寒风呼啸着吹,天空飘起细雪,打着旋儿落在齐令昭发髻间。

    十二月的天气已然冷得刺骨,露水浓重的早晨尤甚。齐令昭伸手拢紧狐裘,一张素白的脸被拥在皮毛间,比雪还要晶莹剔透。

    她此时步履飞快,连带着和月及同行的婢女们也小跑起来。

    “殿下,您慢点。”和月见这伞实在遮不住齐令昭头顶,索性将它扔给后方的宫婢,自己也陪着她一同淋雪。

    从前骑射课不见殿下有这样好的体质,竟能一口气从含章殿跑到显阳殿,跨了大半个皇宫。

    齐令昭摇摇头:“不行,请安要迟了,方才我瞥见了李典,娘娘怕是快回显阳殿了。”

    宫里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凡未出嫁的长公主每日须卯时前往显阳殿给太后请安问好,已出嫁在宫外设府的长公主则只要初一十五进宫即可。

    只是当初皇帝即位的时候才十三岁,太后便以他年幼无法独立执政为由,联合其父何大司马上疏奏请随同听政。因而请安的时间便改为早朝之后,一般为辰时三刻左右,反而还宽容不少。

    然而昨夜雪下的大,细细簌簌的声音吵得齐令昭整晚睡不好,今早果不其然起晚了。

    她原以为脚程快些,也能赶在太后前到达显阳殿,却在途中遇见了李典。

    李典是皇帝齐征的贴身内侍,早朝也随同侍奉,此时李典若不在太极前殿,那早朝必然已经结束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好不容易能瞧见显阳殿的飞檐,齐令昭还来不及高兴,怎料在下一个转角处就撞了人。

    齐令衡只看到有人直直地冲来,她悚然一惊及时停了脚步,两人这才没有齐齐摔倒。

    她定睛一看,齐令昭一脸惊魂未定地站在对面。

    她无奈地叹气:“阿妹何事如此着急?”

    齐令昭先向她行礼,然后拉着她的手想带她一同跑:“早朝过了,阿姊,咱们要迟到了。”

    “且慢。”齐令衡连忙阻止她,好笑道:“你不知道吗?昨夜大雪,娘娘怕雪深路难行,早上特地派人允我们晚半个时辰请安。”

    这她确实不知道,含章殿与显阳殿离得远,齐令昭一向早出门,想必两波人是相互错过了,由此她才未得到消息。

    既然如此,齐令昭轻轻呵一口气,白色的雾气袅袅上升,随即消散在风里。

    她扶正摇摇欲坠的步摇,齐令衡见她脸上还沾着松散下来的发丝,伸手替她别在耳后。

    “瞧你像什么样子。”齐令衡笑道。

    齐令昭挽起她的手臂,同她一起朝显阳殿走,“早上贪睡小会,谁知竟误了时辰。原以为要惹娘娘生气了,好在是虚惊一场。”

    显阳殿已在前方不远处,二人只小走几步便到了。

    门口有小黄门立着迎人,一见她们便大声通传:“宁康长公主、怀阳长公主到”,旋即有宫婢上前将她们引入前殿。

    显阳殿前殿专用来请安议事,后殿则是太后起居的地方。

    进殿中,太后果然已经坐在首座。她示意二人坐下,又命贴身女官宣玉给她们看茶。

    她悠悠开口,声音悦耳动听:“昨夜大雪,难为你们今日还来请安。”

    太后原是先帝贵嫔,素以容貌闻名。她今日身着齐紫大袖右衽襦衫,发髻上搭配繁复金饰,又为她带来一丝庄重威严。岁月在她脸上不留痕迹,任谁此时瞧见她都会认定她而今不过花信之年,怎会知晓她的大女儿元熹长公主齐令嘉今年芳龄已二十又四了呢。

    她还像年轻时一样美丽,年龄只为她增添风韵。

    宫里有三位未出降公主,现下殿中只有她二人,瞧这时辰,另一位齐令懿今日也不会来了。

    齐令懿是太后的小女儿,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太后也纵容她,由得她不来请安。

    每日照常是问些杂事,用客套话充场子,说起来齐令昭她们和太后其实并不亲近。

    太后本身生育了三位皇嗣,元熹长公主齐令嘉、夭折的楚王和崇安长公主齐令懿,自己的孩子尤且看顾不过来,没空关照他人。

    再者先帝爱重子嗣,他幼时亲生母亲位份不高,按祖例由高位妃子抚养成人,自己吃了与生母分离的苦楚,便不欲叫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故而齐令昭她们从小由生母抚养。只是太后贵为贵嫔,在后宫只居于皇后之下,从来不与她们母妃交往,由此关系十分生疏。

    今日却破例问起齐令衡的婚事,齐令衡比齐令昭大上一岁,过了年就满十八,明年二月便是她与李家大郎君的婚期。

    因先帝四年前崩逝,适龄的公主这些年便没谈起婚嫁事宜。唯有齐令衡,是先帝犹在世时,苏太妃亲自为她求的。

    照理,皇室公主多与五姓七望的世族联姻,借以笼络世家。苏太妃思及女儿性子和软,而世家强势,不欲叫她被打压受苦,只求了寻常清贵的儿郎,盼望她能平稳度过此生。

    原本日子定在去年,然而先帝新孝,需得服丧三年,才将婚期拖至明年二月。

    “宁康出降,宫中便再少一位公主,更冷清了。”太后状似十分惆怅,又不经意提起:“说到底,还是后宫空虚,若人多些,也更热闹。”

    她意有所指,对齐令昭道:“官家明年便是十七,先帝像他一般大时,已娶妻纳了几位嫔妃。如今孝期已过,也该盘算起来了。若得空,怀阳要多劝劝你阿兄,皇室不比其他家,须得枝繁叶茂才是好事。”

    齐令昭心里咯噔,知道她这是要冲着齐征来了。

    齐征是她的双生胞兄,也是本朝的皇帝。其实原本不该齐征上位,齐征排行第四,非嫡非长,无论如何皇位轮不到他。

    然而先帝统共有五个儿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两位。

    大皇子齐彻是先帝萧皇后嫡长子,奈何三岁时因风寒早夭。

    二皇子齐徽是云夫人的儿子,温和清俊、文武双全,最得先帝宠爱,却在十六岁那年于一场蹴鞠赛上堕马而亡。先帝对此颇为沉痛,大怒要求彻查,然而始终没有结果。

    三皇子齐徇是太后的儿子,品行不甚端正,喜好玩弄有家室的妇人。有次他失手杀害了一位妇人,那妇人的郎婿十分爱重她,得知妻子死后痛不欲生,竟卧薪尝胆亲手阉了自己进宫做内侍,潜伏在齐徇身边。起初他只在最底层打杂,干的都是脏活累活,就这么过了两年,真被他找到机会,某晚趁齐徇酣睡将其割喉致死。

    至于五皇子齐徖,他的母妃徐昭仪出自东海徐氏,与太后家族晋阳何氏素有龌龊。太后一直怀疑齐徇的死是徐昭仪暗中做的手脚,对她恨之入骨。先帝在时便一直挑拨打压,早早便封梁王赶到封地去了,一直不曾回京。

    到最后让齐征捡了便宜。

    太后并非她二人生母,她的母妃是赵修容。然而赵修容早年因病逝世,先帝一直没有使其他嫔妃抚养他们,她是同齐征在宫中相互搀扶着长大的。

    那为何何贵嫔既不是先帝皇后也未曾收养他们,最后却是她做了太后,这其中又有缘故。

    元后出身兰陵萧氏,也是显贵望族。她与先帝虽不是恩爱非常,却也得他敬重。她一生有两位子女,相继因病离世,第二次痛失爱女令她从此一蹶不振,卧病在床,三十三岁就香消玉殒。

    先帝与萧皇后少年夫妻,她死后中宫不曾再迎新人。

    再说这宫中美人来去,唯有何太后经年受宠,晋阳何氏也因她蒸蒸日上。待先帝山陵崩时,何太后的父亲何甫辙已然位及人臣。齐征彼时十三岁,是个尴尬的年纪。若说年长,没有独自处理政事的能力,又算不上年幼,他此时已能分清是非曲直。

    何甫辙原本想于宗室里挑一个更年幼的,待其上位后便摄政左右。但有以兰岱为首的忠臣据理力争,到底没让何甫辙得逞。两拨人约定,齐征即位,代价是追封何贵嫔为先帝继后,齐征登基后便尊为太后。封何甫辙为大司马,率天下军武事宜,且同封作太傅的兰岱齐录尚书事。

    齐征即位后以守孝作借口,一直不曾纳妃,中宫亦空悬。只是从前太后并不紧逼此事,今日不知为何计较起来。

    但若真要往后宫选人,涉及多方利益,此番重大,齐令昭不敢贸然替兄长作答,只胡乱应付着。

    看出她说话支吾,太后也不恼,兀自饮一口茶水,慢悠悠道:“昌平昨日回京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这事倒令二人惊讶,昌平长公主齐令和自十六岁出嫁后便随驸马去兰陵萧氏本家长居,如今算来已有四年了。不知怎的,她又从兰陵离开回了京。

    太后微笑着说:“昌平许久不曾回来,我思量着办场宴会替她接风洗尘。正巧华林园的梅花正盛,不若过几日邀了各家贵女同往园中赏花,宫中许久没有宴会,也叫你们热闹热闹。”

    她奉出齐令和,齐令昭再推脱不了,只能道谢:“娘娘体恤。”

    什么赏花宴,寒冬腊月,再美的梅也不能叫那些贵女动容。不过为着齐征的婚事,想借机相看人选。

    还有什么法子呢,打着这样高尚的名义,若拒绝便担了不悌姊妹的名声。只是这么快就将事情定下来了,她不得不感叹太后确实雷厉风行。

    太后不欲再说什么,她摆出疲惫的姿态,用手捏了捏眉心,齐令昭知道这是要她们离开的意思。

    她稍稍整理因坐姿弄出褶皱的衣物,偏头示意齐令衡,谁知齐令衡并未接收到她的眼神。

    齐令衡此时心神不宁,似乎在内心挣扎些决定。

    她咬咬牙,终于还是说出口:“娘娘,儿臣有一事相求。”

    太后讶然道:“何事令你如此肃然?”

    齐令衡低头,不敢看太后的眼神:“娘娘,儿臣年后便要出降,苏太妃将儿臣一手抚育成人,儿臣希望她能亲眼看着亲生女儿有好归宿。”

    她突然跪下来,含泪道:“求娘娘允苏太妃当日出皇寺,前来观礼。”

    太后似乎及其厌恶从前后宫的嫔妃,先帝死后,她下令不论是否生育,将她们一并迁至皇寺居住,永世不得出来。

    苏太妃也在其中。

    太后的神情冷淡下来,她站起身,宣玉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她的手,“我命她们长伴青灯,是想叫她们为先帝祈福,以求他来世顺遂安康。宁康不理佛事,自然不知道这祝福的过程不能中断,要日日点香诵经,诚心侍奉。”

    她语气温柔,态度却不容置喙:“介时昏礼,有我,有官家亲自到场,这是何等荣耀,宁康何必纠结其他。”

    话毕,她不再看她们,转身朝后殿走去。

    “此事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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