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在意识逐渐下沉的时候——

    夏洛特时常觉得,自己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能够用老实质朴来形容的成员。

    她的母亲格蕾丝期初并不是萨尔瓦特隆的正统继承人,比起家族一贯以来的天赋她更适合成为一个女巫,精通占卜、星象、草药与诅咒,但当主家的人死光之后这个位置也只能落到她的头上,也在成为萨尔瓦特隆一家之主的同一年,她出生名门的第一任丈夫因为热病而死去。

    对穷人来说,丧偶意味着苦难,但对她的母亲来说,则是巨额的保险赔偿和一笔有待接手的遗产,当然还有更年轻听话的下一任,总之她成了一个无儿无女但家底丰厚的寡妇。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认识自己来路不明的父亲,一个有着令她一见钟情的外表和阴暗到深不可测内心的男人,他们在短短的一周之内就走完了从相识、热恋到婚姻的整个过程,简直是魔怔一般地对彼此着迷。

    夏洛特是他们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在她前面还有一个从小就天资出众、聪明绝顶的姐姐,永远能可靠地兜住夏洛特的一切调皮捣蛋,总体来说他们的家庭和睦的堪称典范,但就像是一个美满故事总会有一个诅咒式的结局,这种和谐只持续到夏洛特时常失控的魔术回路被发现。

    在第一次觉醒魔术的灾难中,爆炸性的魔力扩散烧伤了她的母亲,夏洛特至今都记得当父亲回来的时候,她绝不怀疑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是真的打算掐死自己的,幸好有母亲的阻拦和死死抱住她的姐姐。

    有人在读取她的记忆,但很快这个仅有的意识也被抽离,她再一次被动地陷入回忆——

    后来她跟着父亲搬到了伦敦,作为一个极有可能危害魔术界的危险分子,她时刻被控制在魔术师协会总部的眼皮子底下,而作为交易协会必须全力帮她解决这个问题,而作为监护人的父亲也理所应当地在伦敦找了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母亲与姐姐也会时不时地来看他们。

    现在的一切也很好,除了她的失控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频繁,光是她的卧室就为此从废墟翻新过三次,父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研究一个不定时的□□,并且真的有在认真考虑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提前引爆。

    包裹着她的温度陡然升高,涌现的刺激性气味紧贴在鼻腔深处,仿佛喉咙都快要跟着灼烧起来,核心濒临破碎,颤动的回路从末梢处开始分崩离析,新的回路沿着碎裂的痕迹生长,她的精神与身体都陷入了过热的境地,血管里的血液几乎蒸发殆尽,直到一只冰冷的手穿过皮肉掐住了她过载的核心,把她从火刑炙烤的痛苦中拯救。

    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人正俯视着她的狼狈,垂眸低首、见怪不怪地认真整理着她的回路,好像在调校一块零件散乱还缺乏精密度的表,而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意识逐渐回归身体,夏洛特仰躺着倒在地上,她的睡裙已经因为出汗而湿透,现在光是说话就已经够费力了。

    只能任由摩根拽着她从地上起来了一些,把胳膊上挂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然后是舒缓镇定的药液,指腹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熟练。

    “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你在这儿。”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有点表情。”

    即使是这么暖心的话,配上一张冷漠精致的脸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也像是寻仇。

    “你可以不看我的脸。”摩根贴心地把她的脑袋翻了过去,“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怎么到这儿的吗?”

    “我听到了你说话的声音就想起来看看。”夏洛特有些尴尬地回忆着,但她的记忆混乱不清,就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般难以抹平,“一扇门打开了,里面全是白光,我就走了进去,大概是这样的。”

    “满是白光的门吗?”

    摩根想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了,不管是伦敦几乎指名道姓找她一般的作乱,还是本已死去之人突如其来的回归,这都不是偶然或者奇迹,过去遗留的问题正在卷土重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现在抽身离去,但眼下的境地让她没得选。

    夏洛特已经稍稍恢复了些体力,这才有功夫来观察自己的处境,根据声音判断这个空间并不大,空气是不流通的,仅有的光源来自摩根手杖的顶端,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挂着厚重的白色蜘蛛网,遍地干燥的尘埃蹭得满衣服都是,森凉的寒意从石板拼接的地面直往腿上窜,简直就是地下墓穴般的阴冷。

    随着体温逐渐回归,夏洛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摩根指了指耳垂的位置,这让夏洛特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耳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施加了一个术法,但似乎超出了魔术的范畴才会让她毫无所知。

    “一种还算是实用的非魔术技巧,只需要一个锚点就可以定位。”

    也许是无知无畏,夏洛特当即期待道:“教教我。”

    “让你父亲教你吧。”

    “明明你才是我的家庭教师,他只会让我少学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却是那个会乱七八糟东西最多的人。”夏洛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随着挡在面前的摩根站起身,她的注意力顿时就被视野中的另一物吸引了过去,“那是什么?”

    就在摩根的身后,巨大半透明的茧状物承受并反映着这个黯淡之所仅有散发出来的光亮,隐隐约约有干条一样立起的人形在其中,视线聚焦,萎靡的人形逐渐清晰,它整个凝固在那儿一动不动,四肢干瘪得好像吊在躯干上。

    “不是什么大事。”摩根淡淡地瞥了一眼,“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它们已经在这儿很久了。”

    不想的预感在心中陡然升起,夏洛特不自觉地咂舌,“……它们?”

    “是啊。”

    摩根松开握着的手杖,光芒一点点升起直到照亮了整个视野,眼前的场景是熟悉又陌生。

    和学校的礼堂一般无二的布局,但傍晚所见的场景截然不同,这儿的一切都是古老的,缺口豁角的石制长椅与祭台遍布了灰尘与蛛网,干涸陈旧的血迹涂满了墙壁,生锈发钝的刀剑散落在地上,魔术亦是在此留下了侵略的痕迹,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混战。

    但比这些更值得关心的是包围她们巨大的虫茧,银白色蜘蛛网一般丝线裹出了蚕蛹一般的茧子,透过光亮的照射,每一个里都有着一个干瘪的人形,僵硬直立亦或者是萎靡蜷缩,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光是看着就已经够渗人的了。

    摩根划开了其中一个,干瘪的人体像深秋的落叶一样又脆又硬,轻飘飘地挂在白色的蛛网间,和伦敦那些不幸的女孩儿是如出一辙的血肉枯萎,凭夏洛特制作标本多年的经验来看,他们死的时候还都年少,就和学校里所谓学生的年纪相差无几。

    “那个……可以把火光灭一下吗,我的眼睛有点疼。”

    纤细的嗓音雌雄莫辨,像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亦或者是缺乏阅历,他在语法和用词上都有些磕磕绊绊。

    声音来自她们的头顶,原本该是礼堂圣母像的祭坛上上方,细密的银白蛛网拧成了藤蔓一般的粗细,以一个渺小的身形为核心展开,一股股地与地面上的茧子相连,几乎铺满了大半个石质礼堂的天花板,简直像是一块陈年的菌毯。

    “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摩根拒绝了他的提议,并操控着手杖悬浮在了蛛网的面前,将隐藏在其中的人照得一览无余,那是一个看上去还年轻的少年,也许是被悬挂了太久不曾移动的缘故,他的手脚已经呈现出了萎缩的倾向,只有与脊柱相连的躯干还算得上完好,但就在这躯干上,即使魔术并未被使用,密密麻麻如裂痕般存在的魔术回路也肉眼可见,而丝线如有生命一般与他结合,把这具残破的身躯缝缝补补。

    “不,你住手——”

    刺耳的痛苦尖叫顿时刺穿耳膜,伴随着小声的啜泣和辱骂,烧焦的味道一点点逸散在礼堂中,这点微弱的火光几乎要让他烧起来,直到光源离开,他还在用匮乏的词句骂骂咧咧。

    手杖在地上轻点两下,魔力构造的台阶让摩根得以平视着少年,“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了对吧?小莫里斯先生。”

    “你认出我了。”

    少年小声嘀嘀咕咕,却不敢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放肆,而是努力扭过头去回避她的视线,像是在畏避着什么。

    “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来。”

    “我没有,我也是被威胁的。”少年倔强地顶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只要我把你引过来就放我走。”

    “他?”

    提起威胁自己的人,少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一个自称为神官的神棍。”

    与此同时的校舍内,一个孩子在深夜停止了呼吸,回路过载的身体一点点皮开肉绽,五脏六腑在体内搅作一团,血液静静地从在床铺上晕染开,滴答滴答流到了下铺的脸颊,后者在梦中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血液中浓郁的魔力称得上甘甜。

    守夜嬷嬷似有所察,她停止了正在编织的十指,佝偻的身躯离开窗台,像是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宿舍,毫不费力地连着死去的孩子一起卷进了床铺,一只手扛在肩上,向着学校深处的某地走去,一扇满是白光的门为她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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