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在那个阴郁的清晨,何祥双手高举,接过了调令的圣旨。

    入朝为官,进入权力中央,为朝廷办事,为天下百姓谋事,是大多数仕人的理想。

    可到何祥这里,他虽一路寒窗苦读圣贤书,也曾以为百姓立命为理想,但进了这紫禁城便又是另一番磋磨了。

    一路从南荒之地科举入仕至今,何祥觉着在京城做个修纂就已经是他最大的福分了,剩下的企盼就是家人安康,无病无灾。

    后来萧姬两家对垒,文官们成了两家在朝堂上互谏的武器。

    何祥自觉胆小怕事,便自请去了国子监做监丞。

    后来姬家没落,萧家隐退,何祥总觉得自己当时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至少如今确实是家人安康,无病无灾。

    父母在乡不愿来京,至少自己是没有连累他们;家中妻子温顺淑良,二人相敬如宾。

    接过那道圣旨,何祥握着圣旨的手就没有停止过颤抖。

    好在宽大的官袍能遮住高矮胖瘦,也能遮住所有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

    索性也没人能看见他抖动的手臂。

    匆匆应付了同僚们不知真假的恭贺,何祥就赶着车回了家。

    何夫人早已起了身,手里攥着一沓纸,时而写写画画,时而撑腮苦思。

    何祥在书房前止住了脚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何夫人先注意到了门外的何祥,放下了纸笔,轻声问:“夫君下了朝可要吃些什么?”

    何祥摇摇头,看着何夫人微盈的脸庞,终于还是从袖中拿出了那道圣旨。

    他们官阶微小,家世也都平凡,平日里是极少见到圣旨这样的东西。

    故而何夫人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抚了抚圣旨丝缎般的材质,有些惊喜地问道:“可是夫君升了官?”

    是升了,还升了不少。

    何祥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点头道:“算是,只是…要去江州了。”

    何夫人听到这里,愣了愣,颇有些犹豫道:“可是要我一起去?”

    何祥当即摇了摇头:“此去不知是福是祸,夫人还是在家中为好。只是这些日子,家中一切事务还是要麻烦夫人打理了。”

    何夫人面上不显,语气却是比方才更加柔情似水:“夫君言重了,此事本就是妾的责任。”

    说完,就招呼了唯一的贴身丫鬟一同给何祥收拾行李了。

    朝中对此事十分重视,故而催得急。

    何祥次日便带上行李匆匆出了门。

    临行前他收到了萧家送来的一些践行礼,都是些笔墨纸砚,并无甚奇特。

    说是早就欣赏何监丞的才华,认为他不应埋没在小小国子监,故而举荐了他,望他能够在江州大展手脚,为朝廷办好税改之事。

    何祥气得想当场扔掉那所谓的践行礼,却也不敢发作,只道自己配不得萧侍郎如此大礼,婉拒了这厚重的邀约。

    来送礼的小厮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也不强求,说是代萧家恭贺了几句,又说若是将来何大人若是有需要,可随时找上萧家,说完便告退了。

    越璟下旨时还说带上两人协办此事,何祥到了临行前才见到另外两人。

    一个是朱右清在江太傅门下时的师弟,万筠松。

    此人年纪轻轻便是进士出身了,在朱右清迅速为越璟提拔后,跟着朱右清一路升官,如今也是在内阁就任。

    另一个是中流世家出身的姜函真,同何祥早年一般做着修纂的活儿,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在何祥离任后才做的修纂,故而二人没什么交集,应是姜家趁着这次陛下重视此事,塞了个人跟着进来,好在朝中分杯羹。

    何祥在出京的城门口与二人汇合,相互作揖问好后,便开始了一路兼程。

    三人分坐三辆马车,后头还跟着一些杂役和行李。

    路上赶得急,几人也都互不相熟,故而三人在客栈偶尔碰面外便没有其他交集了。

    在要到达江州前的最后一个驿站,何祥当着众人的面,快马传信回京。

    其后也是一路的同行畅达。

    车马行至江州的宁都府时,正是日头当时。

    万筠松从未来过江州,好奇地探出窗外,远远便望见宁都的城门,繁华之处打眼就可见。

    可再往下细细看去,不由怔愣。

    他们一行皆是因治税之事提拔,故而路途讲求低调行事,也就弃了钦差的排场。

    可才行至城门,路上百姓“夹道相迎”之盛况先前从未得见。

    万筠松一路观望着窗外之景,故而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叫停了车马,隔着车厢低低地呼了声何大人。

    何祥眼见此景,皱着眉下了车。

    江州总督此时正身着官服,站在最前列,看见何祥走来,扯起嘴角陪着笑。

    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江州总督申和海早年便入了姬家门下,只因他在此地抵御山贼有功,此时山贼未尽,朝廷便留下他了。

    他站在跪拜的一众百姓前扯着老面皮苦笑,何祥到他面前时抱拳喊了声“何大人”。

    “怎么回事?”何祥站在江州总督面前沉声问道。

    申和海埋着头,语焉不详:“下官也不知为何…不过,已派官兵护着了。”

    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此时沉默地跪在原地,像是失了灵魂一般。

    何祥是个读书人,到后来也只是个教书人,只读过几册史书典籍,未曾见过如此场面,心下有些慌乱,却又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步行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前,想轻扶起他的手臂。

    老者颤颤巍巍的,却没有起身。

    “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冤屈?”何祥放轻了声音问道。

    老者低着头,几欲开口,抖了抖唇,却没说出一个字。

    还是边上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先出了声:“大人啊,税改之策…”

    他中气不足,像是难以启齿一般,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完了这句话:“大人,税改之策不可行啊。”

    何祥皱着眉,抬眼看向申和海。

    申和海还是那副陪笑模样。

    何祥暗暗叹气,重新转向了乌泱泱跪着的一大群百姓:“诸位,此事容后再议,大家还是先请回罢。”

    跪着的一言不发的百姓还是没有动作。

    万筠松此时站出一步,在何祥身边耳语道:“大人,宁都还有另一个门可进,此事定与总督脱不了干系,便交予他自己解决吧。”

    何祥再看了眼一片沉默不语的百姓,到底还是高声道了句:“诸位有何困难,此时便可道出,若是有不便言说的,可至总督衙门申冤,天热日晒,诸位还是请起罢。”

    方才的中年见何祥要走,急急喊了声:“大人。”

    何祥看去。

    中年人支支吾吾地说:“大人,税改之事…请大人废除此策。”

    这时后头稀稀拉拉跟着呼道:“请大人废除此策,请大人废除此策…”

    一声又一声。

    何祥沉默地站在原处,高照的日头有些烈,照得他的脸上阴暗明灭。

    最终还是开了口:“此事暂缓,容后再议,诸位请回吧。”

    说完就转过身,撩起衣袍进了马车。

    万筠松见何祥进了马车,松了口气,回望了眼依然跪立的一片,沉声转向江州总督:“申大人,我实在不知今日既知何大人要来,您又在闹哪一出,如今何大人要进城休整,这里的事您自个儿解决吧。”

    说完还拱了拱手。

    转身要回马车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阴着脸压低了声音:“何大人是皇上派来办事的钦差,申大人下回做事前麻烦先掂量掂量再做行事罢。”

    申和海躬着身送行,满口的“是是是”。

    万筠松路过车夫,留下了句:“从西门。”

    正午时分的太阳有些火热,万筠松觉得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再缠上裹胸布更是汗涔涔的。

    在上马车前,她再度回望了一眼沉默的一众百姓,很多去书院前的经历浮上眼前,她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什么,进了马车。

    何祥他们的马车才调转过方向启程不远,申和海就拉下了脸,调兵意欲驱散跪着的百姓。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推搡间,方才花白头发的老人像是支撑不住一样直挺挺地倒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看向倒下的老人,空气间瞬时安静了几息,接下来又乱糟糟地喊着送医馆。

    原先乌泱泱一片人顿时就散了不少。

    就像是一场闹剧一般。

    申和海像是突然泄气的皮球,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不少,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对着士兵们挥了挥手,也坐上马车离开了这个方才还闹哄哄的地方。

    何祥一行人暂住总督府衙,因着先行离开,便比申和海早到。

    姜函真气愤地一拍桌子道:“这个申和海,定是他要给我们难堪!”

    万筠松摆摆手示意他消气:“说不定他后边有什么人指使他这么干呢。”

    姜函真高声道:“他申和海如今背后能有什么人,姬家倒了,他以为他手里有几个兵,打过几个山贼,就能如此嚣张!”

    何祥疲惫地叹口气,也示意他坐下:“不知今日为何会这样,等申和海回来还要细细问他。”

    姜函真重重地哼了一声才坐下。

    万筠松“唉”了一声,给其他两人倒了茶,自己就撑着头若有所思起来。

    姜函真缓了缓气问道:“此事要先禀报给皇上吗?”

    何祥止住他:“不急,等查明原委再说也不迟。”

    万筠松听到这儿看了眼何祥面前的茶盏,没有说话。

    房中沉默几息后,她才起身对其他两人拱手道:“今日车马劳顿,筠松就先回房稍作歇息了,实在抱歉。”

    何祥点了点头,和蔼道:“几日赶路是辛苦了,你们都先去休息罢。”

    出了房门,万筠松侧眼看了去向另一个方向的姜函真,回了房中立马掏出纸笔,写完字条后就吩咐跟着她的小厮带上信纸悄声离开,莫要让人发现了。

    做完这些,她才往床上一躺,感受着初秋未散去的热意,在安静的房间中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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