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金涛浑浑噩噩考完试，一把把包扔在桌子上，朝天哀嚎了两声：“许志国，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许志国正拿起饭盒，要去食堂打饭，闻言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

    金涛小跑过去，假模假式拽着对方领子控诉：“你是不是怕我名次超过你，才故意给我看小说。”

    “你哪次名次比我高了？”许志国不解。

    金涛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鄙视，撒泼打滚道：“本来这次可以的！”

    许志国轻轻把他的手拨开，面无表情从书桌上拿起李学安的新书：“那就别看了，考试要紧。”

    “不行，”金涛扑上去，紧紧捂在怀里，“我还没看完。”

    他是京市本地人，家境好智商高，十六岁上大学，比周围人年纪小，说话做事带着点稚气，本科的时候两人没说过几句话，研究生正好在一个导师门下，又住了一间宿舍，这才熟稔起来。

    许志国把他当弟弟看，并不和他计较，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不用了，”金涛摆手，想了想，把手里的书装进自己的书包里，解释道，“今天我哥回来，爸妈叫我回家吃。”

    两人挥别，金涛骑着自行车回了自家的小洋房，此时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他妈和保姆还在厨房忙碌，他爸和他哥在沙发上坐着。

    金涛乖巧地凑过去，听了一耳朵。

    “调令下来了？”金父板着脸，面对大儿子，语气就像询问下属。

    金国昌长得和金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板着脸：“这次离家近一点。”

    兄弟俩差着十多岁，金涛几乎是让他哥带大的，只是后来金国昌调到外地，数年未见几面，金涛如今只敢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呆坐了一会儿，发现父兄的眼神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便悄悄回了屋子。

    把书包放在地上，他迫不及待掏出《长安女仵作》，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经过昨天一下午的奋战，只剩了最后两个故事，上午考试时他都止不住地想后续剧情，心痒痒。

    没过一会儿，金母在外面叫金涛吃饭，喊了几嗓子，屋里没动静，金国昌站起身：“我去叫他。”

    他直接推门进来，见金涛全部心神都在手里的书上，眉头稍缓，但等走近，看清了书里的内容，便立刻把小说拿到手里，冷着脸道：“你在学校就天天看小说？”

    金涛吓得站起来，赶紧解释：“这是我室友她未婚妻李学安写的，人家是煤城宣传部的骨干秘书，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金国昌紧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翻了翻厚厚的小说，道：“先去吃饭，回头再说。”

    说着，书就拿走了。

    金涛没想到他都这么大了，还能被家长没收小闲书，因此“嗷”了一声扑过去，挂在金国昌大腿上，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哥：“这书我还要还给人家的。”

    金国昌面色不变，抖了抖腿，把弟弟抖下去，语气冷酷无情，像是寒冬腊月的凛风：“等考完试再给你。”

    反正明天就考完了。

    金涛乖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行。”

    隔天，考完试一身轻松的金涛连蹦带跳跑回家，直接冲进他哥的屋子。

    放寒假啦，开心，他今天不仅要看完大结局，还要细细品味第二遍！后天再还给许志国。

    引入眼帘的是空空如也的房间，金涛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可置信的跑出去，撞上保姆正从厨房出来：“张姨，我哥呢？”

    张姨把菜放到饭桌上，回答道：“你哥早上就上火车了，那边昨天打过来好几通电话，催催催，恨不得他一天都不休，立刻赴任。”

    金涛略带紧张地问：“那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或者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张姨两只手在抹布上蹭了蹭：“他行李里一共就几身衣服和几本书，我帮着收拾的，收拾完他就走了，早饭都没吃。”

    金涛眼前一黑，跑到金国昌房间仔仔细细搜寻一遍，又跑到自己房间，试图找到他哥良心发现的证据，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哀嚎一声：“我该怎么和许志国交代啊！”

    张姨在外屋收拾厨房，听到金涛的喊叫，心想：还是小年轻活泼一点，国昌昨天一整天冷着脸，吓都要吓死了，难怪三十好几还娶不上媳妇儿。

    视角转移到正在缓慢前行的绿皮车上，金国昌打开行李包，想要看一看文件，却见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最显眼处，上面五个大字——长安女仵作。

    旁边的男人显然知道这本书，兴高采烈地搭话：“你也在追这个女仵作啊？”

    毕竟书还在手里拿着，说不看，还要解释一堆有的没的，为了省事，金国昌干脆点点头。

    那男人莫名起了兴头，道：“这故事写的是真好，本来是我媳妇儿在看，后来她有的字认不全，非要让我当睡前故事给她读，这一读，好嘛，我们俩都吓得睡不着，搂着哆嗦了一宿。”

    知道你有媳妇儿了，有媳妇儿了不起啊？

    金国昌不搭话，男人也不尴尬，兴致勃勃继续道：“这本写的是真好，想不到作者是个女的，我都怀疑她能写出这种故事，肯定有点心理变态。”

    这趟车途径煤城，显然不止一个煤城人听到了他的话，隔着过道的大哥拍着大肚子：“她上一本还让女人造反呢，这就是现在社会开放了，搁前几年，写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内容，被抓起来挨枪子都不为过。”

    “我觉得她写的挺好的，”前排的知性女人推了推眼镜，冷冷的插话，“既然可以出版，那就表示符合国家精神，你觉得三观不正，那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大哥站起来，指着女人，刚想说点什么，乘务员过来查票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乘警，一群人偃旗息鼓。

    等两人走了，女人转过身来问金国昌：“你这本是在哪里买的？我在书店没有看到。”

    金国昌翻看了一下封面，见是京市比较大的一家出版社制作的，便道：“可能刚出版，还没有大规模铺开。”

    “那你看完了吗？”女人继续追问，“李玉最后和王爷在一起了吗？”

    金国昌刚要实话实说，她又大声制止：“不用告诉我了，回头我自己看。”

    金国昌忍不住笑了笑，这才对这本书真正起了兴趣，翻开了第一页。

    -

    李学安周二上班，莫名觉得办公室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不过她也无人可问，在工位上呆了一上午，宋禄对她视若无睹，孙海洋围着宋禄转，不分眼神给她。

    直到下午一点，孙海洋拿着记事本往外走，见对面人一动不动，这才问：“学安，你不去开会吗？”

    “开会？”李学安懵了一下，“没人通知我。”

    宋禄前几天给了肯定的回话，孙海洋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对面前小姑娘生出一丝怜悯，小声解释道：“李主任今天退了，大家给他开欢送会。”

    以前有沈利彬给李学安传小道消息，她不说事事了解，但也不至于连这么大的消息都不清楚，一瞬间，她有一种身在迷雾中，不知该如何前行的茫然。

    难怪宋禄今天穿着一套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的中山装，想必人早就准备好接班了吧。

    想到宋禄高升之后，自己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熬，李学安叹口气，站起身拽了拽裤子，随便抓了纸和笔：“孙哥，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匆匆到了会议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领导和一位陌生干部坐在第一排中间，孙韬秘书紧靠着李主任坐在旁边，第二排是宋禄和朱副主任，两人身侧各留了一个秘书位，孙海洋眼疾手快坐到宋禄旁边，李学安不争，跟几人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往后走。

    公孙敏冲她挥了挥手，拍了拍左边的位置，李学安一看，沈利彬坐在公孙敏右边，再旁边是范明山，最边上是夏悌。

    她不想和范明山坐一排，本想装作没看到，公孙敏喊了她一句：“学安，这边有位置。”

    这就不得不过去了。

    公孙敏心里有着小九九，李学安虽然看着不得势，但毕竟是宋禄的小姨子，两人实打实的亲戚，宋禄如今要往上爬，难保不会缓和关系继续用她。

    与李学安交恶不划算。

    想到这里，她和声细语地跟李学安道：“先提前恭喜宋主任了。”

    李学安垂着眼，没回话。

    欢送会开始，掌声雷动，公孙敏抿着嘴笑了笑，没有在意旁边人的沉默。

    李学安听着大领导一条一条细数李主任这些年来的功绩，逐渐有些出神，旁边沈利彬伸出手戳了戳她，小声问：“你拿到样书了吗？”

    李学安回过神，点头称是。

    公孙敏也起了兴致，追问：“怎么样，做的好看吗？”

    “漂亮极了，我好不容易拿到一本，昨天一回到家，我妈直接抢了过去，说不给她就是不孝，”李学安笑着说，“为了看小说，一夜没睡觉，今天早饭都没起来吃。”

    公孙敏像模像样的叹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当初和出版社谈得多辛苦，一开始他们压价，就说给你七个点块，那我们怎么肯的呀，生生谈到十个点。”

    沈利彬在旁边插嘴：“照我看，学安你不如和报社一样签买断，他们京市的大出版社，再版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

    要不是分成是李学安亲自谈的，她就真的信了公孙敏嘴里的鬼话。报社为了多得钱，直接买断拿了一千块钱，李学安这边签的分成，因为两边的合同不同，出版社那边的律师还多说了几句。

    他们这边聊得欢，大领导的讲话要接近尾声，李学安听见众人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竖起耳朵，就听到大领导讲道：“……感谢党中央给予我们充分的肯定与支持，我相信，他会接过李主任肩上的重担，在煤城绽放异彩，将国家的意志发扬光大。”

    公孙敏紧紧抓住李学安的胳膊，表情已经失去控制，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声音：“下一任部长不是宋禄？”

    不是宋禄，也不是朱副主任，而是上面的空降！

    显然，除了大领导和李主任，没人知道这个消息，连宋禄这种老油条都难掩脸上的震惊，后面的员工更是议论纷纷。

    李学安直起身子，看着刚刚第一排的陌生干部走上台去讲话，手上没拿稿子。这人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看着约三四十岁的模样，眼神像鹰一样锋利，一瞬间仿佛在与她对视。

    她并不犯怵，朝那人微笑着点头示意，那人的眼神从李学安的视线掠过，很快转向别处。

    接下来，众人逐渐接受了这个消息，只剩下宋禄的脑子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都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他不敢看旁边朱副主任的脸，害怕看见对方嘲弄讽刺的表情。

    李学安从后面，虽然看不见宋禄的脸，但他春风得意的姿态完全消失了，抹了发蜡的头发也显露出一丝颓废灰败，挺得笔直的腰杆弯了下去。

    看来确实是打击很大。

    很快，台上的交接仪式做完，会议接近尾声，大领导看着孙韬站到新上任的男人旁边，突然道：“你这个职称，本该有两位秘书，李主任能者多劳，只留了一位，你初来乍到，对一切都不熟悉，不如再给你安排一位可好？”

    男人突然道：“我可以指定人吗？”

    大领导惊讶地抬了抬眉：“当然可以，你是有意向的人选吗？”

    “没错，”男人点点头，“那人也是秘书的一员，叫做李学安。”

    “李学安？”大领导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一号人不甚熟悉。

    他不熟，有人熟，孙韬低着头解答：“应该是宋副主任办公室的秘书。”

    男人转过身，目光对上宋禄：“不知道宋副主任愿不愿意忍痛割爱？”

    宋禄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半晌才点点头，扯出一抹笑：“当然可以，李学安本身也是调动过来的，在这个岗位干得不错，之前岗位上的王秘书马上该结束产假了，我们正愁怎么安置她，如今被调过去也是皆大欢喜。”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金主任是和小李本来就认识？”

    男人笑了笑：“我是她的书迷。”

    说起书迷，大领导恍然大悟，知道了李学安的身份，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对旁边人说：“早就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今天，我也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

    早有人去后排叫人，大领导话音未落，李学安就走到几人面前，恭恭敬敬打了招呼。

    大领导见眼前的少女鬓发如云，肤白胜雪，看男人的眼神多了一丝恍然。

    男人丝毫不察，冲着李学安伸手：“你好，李秘书，我是金国昌，以后就是你的上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