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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无方城·一世篇

    云寄还是个稚童时,不叫这个名字。他被一个哑巴收养,取了个小石头的称呼。

    哑巴不富裕,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却愿意把他有的最好的东西给小石头。

    小石头年纪长了,而他的身体在劳苦中渐渐垮下,他病死的那年,九岁的孩子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可怕的词汇。

    黑暗中,哑巴身体僵硬而冰冷。小石头跪在一边,脸上还挂着泪痕,平常和哑巴关系还不错的人告诉他,人死了,就是去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小石头怔怔问,我可以去陪他吗?

    那人久久未曾言语,半晌,拍拍小孩的肩头,算做无声的安慰。他说,别让你爹白把你拉扯那么大,好好活下去。

    他陪小石头在小破烂屋子旁挖了个坑,把哑巴埋了进去,哼着一首悲凉的调子离开。

    再后来,小石头有好几天没见到这个人,去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他喝醉酒摔在河里,被人发现时已经淹死了。

    哑巴留下的铜板不多,于是小石头想去挣钱,但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做不了什么,没人愿意要,倒偶尔会有人可怜他,给些吃的。

    钱用光了,看到寺庙里的祭品,小石头没忍住,偷偷拿了吃。

    当看见云茗安提着事物来找他,说要收养他时,小石头很震惊。因为他对这个妇人完全没什么印象,不明白对方收养他做什么。

    可他看着她温柔的笑容,还是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给小石头取名为云寄,起初小孩并不懂这个名字的意思,直到后来与云茗安熟稔后,他拽着她的衣袖撒娇,才知道它的寓意。

    云寄其实不爱读书学习,坐在私塾中,眼前看着课本,心思却在窗外。他知道家隔壁的小孩没来上学,是因为那个小孩没什么学习的天赋,他母亲无奈说以后让他参军。

    小孩特喜欢来找云寄玩,有次来的时候带了把木剑,很酷很帅气,一下就把云寄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了。

    他借来舞了两下,心情激动,又因为朋友的撺掇,当夜就和云茗安坦白,说自己不想读书,想学武,想当兵。

    一向温柔慈爱的母亲脸上阴云密布,她夺过小孩送自己的木剑,严格勒令他不再提这件事,也不再允许他接触与武相关的东西。

    云寄黯然神伤,他不明白为何母亲唯独在这件事上态度冷酷。母子俩整整一月未有对话,沉默在他们中成了心照不宣的对抗方式。

    母子二人之间骤然冷漠的关系被邻居大娘察觉出来了,她在某天云寄放课后回家的路上,把他叫到一边问话。

    可当云寄一点点挤出来,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大娘却只是缄默,然后她告诉了云寄真正的原因。

    他的母亲出身在镖局世家,她的父母接了一笔不该接的大单,去了北荷国拿货,结果被人诬告为刺客,死在了异国他乡。

    他们拼尽全力才把女儿云茗安送出北荷。而在逃往明唐的途中,是云茗安的丈夫龚融救了受伤且晕倒在密林中的她。

    云茗安曾因此一度害怕见到刀剑,花了很久才习惯日常中的利器。但对武功的厌恶成倍增长,她极端地认为是它导致了自己家破人亡。

    而当晚,云寄等来了母亲的一句道歉。她告诉云寄,她怕的不是云寄学武,而是云寄要去参军。她害怕再失去亲人,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云茗安把木剑放回了云寄专门装玩具的箱子,不再约束他学什么。可那把剑,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十七岁那年,云寄过了乡试,也正是那年,他的朋友应召参军。第三年,死讯传来,他的父母悲痛万分,即使知道这是可能的结果,但当来临那一刻,还是打得人措不及防。

    二十八岁那年,云寄成了无方县县令。

    那时明唐国已转下坡路,与之相邻的北荷国蛰伏多年,早对其虎视眈眈,开始时不时派骑兵骚扰明唐国的边垂小镇,令居民苦不堪言。

    云寄任无方县县令不过一年,正为母亲云茗安重病难医而到处求仙问药。

    彼时,一位游医路过无方县,告诉他,在黎州境内枞山上有种寿仙草,虽于病情没什么大作用,但可以增强体魄,延长寿命。

    无方县同属黎州境内,距枞山半月路程,云寄不敢耽搁,日夜兼程,生生缩短三分之一的时间抵达枞山。

    枞山脚下有个村庄,往日都是祥和安宁一片,但云寄来得不巧,一天前这里刚被北荷国骑兵跟土匪似的抢劫、毁坏过一遍,现今到处断壁残垣。

    村民跌坐在黑色的土地上,绝望地看着损毁的家园。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被各自的父母紧紧搂抱住,眨巴着懵懂的眼睛。

    云寄和随从每走一步,都不忍回头再看。他吩咐手下把干粮拿出来部分,分与这些无辜人。

    年长的老人不停致谢,用那双浑浊的双眼望向他们,问他们,如今边疆混乱,怎么还往这边跑?

    在得知云寄的目的后,老人叹了口气,很遗憾地告诉他,现在还未到寿仙草生长的时间。

    云寄不甘心白跑一趟,追问老人,是否有其它药材可以代替寿仙草,他母亲的病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老人先摇头,又说,与寿仙草同种疗效的药材不是没有,只是效果都没有它好,并建议他可以去问问其他村民有没有去年晾晒过后留下来的。

    待询问了村民,得到的答案都是寿仙草已经没了。就算还剩有,也早就在北荷蛮子来犯之际被毁得一干二净。

    云寄只恨自己脚程慢,以至于没能提前赶到,他本以为没有希望了,谁知当夜有人抱着一包东西找了过来。

    那是个瘦小的女孩,衣衫破旧,头发凌乱,她抱着一个小盒子,和云寄说她大概能帮帮他的忙。

    小盒子里装了个瓷白的小瓶,里面有颗丹药。女孩说这是位仙长留给她的,因为她分了她一颗糖,仙长把这个作为谢礼。

    云寄心有疑云,不敢贸然相信。

    小姑娘很聪慧,看出了他的谨慎,说,她把丹药拿来,也是为感谢大哥哥对村子施以援手。

    旁边的下属劝云寄试一试。

    在云寄犹豫间,女孩已经把丹药放在了他的马车上,默默离开了。

    第二天,云寄找到女孩,问她想不想跟他走。村长已经告诉了云寄,女孩双亲已故,这一年来,全靠村子里帮衬着才没饿死。

    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又因那瓶丹药,便对她心存怜悯。

    女孩有些惊讶,又有些害羞,她问,真的可以跟大哥哥一起走吗?

    云寄点点头。

    回程路上,女孩兴奋地扒在车窗上看,好奇心很重。

    云寄问她叫什么。

    她说自己叫禾沁,禾苗的“禾”,沁透的“沁”,她阿爹阿娘希望粮食长势好,丰收的香味沁人心脾。

    云寄又问为什么会同意他的请求。

    禾沁说,她觉得一个会为了母亲千里求药的人,肯定不是坏人,而且他长得面善,跟寺庙里的佛像一般,再说,她一个小孩,也什么可骗的。

    云寄被她的说法逗得笑了一下。

    出来一趟,多了个女儿,母亲的病也因那丹药痊愈,云寄直觉不可思议。

    无方县在他的管理下也渐渐富裕,他每天在大街小巷穿梭,就喜欢看百姓朴实无华的笑容。

    他拿起纸笔一笔笔勾勒自己的人间,心中一片开朗。

    直到北荷骑兵打过来,踏破无方县。

    ——国君放弃了黎州!

    ——逃命吧。

    满县震恐,然而县中所储备武器和兵力皆不足以抵抗外敌。铁骑踏入县中,烧杀抢掠,来不及逃出县的百姓接二连三死在敌人剑下。

    他眼睁睁看着亲人成具具尸体。

    年迈的母亲被捉住,披头散发,一瞬似乎更老了。她浑浊的眼望着儿子,露出一个满是皱纹的笑容,似是想宽慰儿子。

    敌人举刀,神情恶劣。

    他嘶吼着冲过去,愤怒盘踞心间。

    “咔——”

    一切尘埃落定,母亲的头颅滚落到他眼前。

    刹那静止。

    ——“就叫云寄好不好?”她笑着对他说。

    ——“我为什么会叫云寄啊?”他缠着母亲问。母亲正在洗衣服,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子,水珠沾在鼻尖,有丝凉意。

    ——她说:“因为啊,阿娘是在阴天遇到你的,那天云层又大又厚,你就这么撞在了娘怀里,跟个布球似的。阿娘一直觉得,你就是那些云送给我的小礼物哈哈哈。”

    他只一介书生,不会武功,怒了只会乱舞刀剑。

    他看到自己血溅三尺,看到敌人胜利大笑,看到铁骑来回践踏这座枯城。

    他,什么也做不了。

    怨恨,愤怒,后悔。

    云寄长滞故土的灵魂久久不散,影响到了这片土地。

    无数惨死的冤魂拔地而起,尸体泡在浓重的阴气里发生变化,它们开始长出尖尖的獠牙和黑色的指甲。

    中宋国建立那一年,国师奉命为陛下绘制疆域图,当她到达这里,便设法阻止了尸变。尸体经不过岁月的洗刷,很快变成了黄土白骨,淹没在尘泥之中。

    他汲取天地之间的阴气,终化为恶鬼。

    那时他怀揣着一腔怒火去往皇城,见到皇帝时才惊觉,在他修炼的时间里,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他的国家已经灭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崭新的朝代。

    他日复一日看着如废墟的故土,它像被人间遗忘,无人寻觅来此。

    在幼时曾居住的小院位置,他捡到了母亲的镜子。这面镜子未遭毁坏,一如既往的旧,他垂下眼,把它贴在胸前。

    但镜子突然发烫,直接把他的灵体烫出了一个洞,疼得他下意识松手。

    镜子“吧嗒”落地,他的记忆却启封,被镜子牵引出来,直接在他眼前播放。

    他再次看见了故人。

    影像结束,云寄反应过来了这镜子并非凡物。他重新捡起它,心中起了探究之意。

    几年后,无方城出现。

    又一年,冤魂聚集,他从中看到了母亲、邻居、下属……他找遍麻木呆愣的魂灵,始终没有看到女儿禾沁。

    不详预感愈发强盛。

    云寄四处寻找女儿的魂魄,用镜子搜索着她的踪迹,可无所收获。

    三月后,云寄再次来到小院,他注意到了这院子不对劲,探查了一番,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禾沁。

    但她见到云寄,不是像往常一样叫着阿爹抱过来,而是瞬间消失在原地,无论云寄如何呼唤,她都不肯出来。

    直到镜子照出禾沁的记忆,云寄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恐怖的事。

    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他的女儿,在屠城的那一日被北荷兵活剥至死,死前都还在盼着她的阿爹来救她。

    云寄痛苦抱头,双目赤红,恨意加深。

    后来,在北荷与中宋的一场战争中,云寄放了一把火烧没了北荷的粮草,又改变风向,让大火吹向军营,熊熊烈火如同他的恨,越烧越旺。

    他站在暗处,冷眼旁观北荷方寸大乱,七窍却像凡人般流下血——这是他干涉凡人因果的惩罚。

    云寄裂开一个古怪的笑意。

    这种程度的惩处,他死不了。

    只是很遗憾,他不是女儿口中的佛,只是长得像佛的修罗罢了。

    之后,云寄好不容易才让禾沁混沌的意识记起他来,却不过得两百年安稳。

    一次夜间的杀戮中,禾沁误入,看到了满地的残肢,记忆闪回到她正经历着剥皮剔骨之刑时。

    恐惧蔓延,她颤抖着,发出尖叫,疯狂逃窜,好不容易平和的情绪崩溃爆发。

    而云寄来不及抓住她,就看到她撞倒在那位国师设下的阵法中。

    他以为阵法早已经无用,所以没有管,但禾沁进去的刹那,金光大盛,她的灵魂被法阵诛杀。

    死的那刻,竟是笑的。

    无力感遍布全身,云寄一拳毁掉阵眼,但太晚了,人已经魂飞魄散了。

    从这以后,他踽踽独行了三百年。看着这座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在风霜中,身为一只鬼,居然白了发。

    当天道的雷劫到来时,云寄似有所感,坐在城墙上,看着夕阳坠入黑夜,他的眼也不再有光。

    三百道雷活活把他劈散,但身上的镜子离奇地护住了他的一丝魂魄。

    镜子逆转时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再次醒来,是于他而言的三百年前。

    云寄看着刚刚恢复意识,正笑嘻嘻喊他去吃桂花糕的禾沁,眨眨眼,泪不自觉淌了下来。

    小姑娘好茫然,任是谁看到父亲哭都有些懵圈。她赶紧掏出手绢擦擦自己阿爹的脸,笑话他那么老的一个人,哭得比自己一个小孩还难看。

    云寄招招手,把禾沁喊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很轻柔的缘故,禾沁慢慢有了睡意,趴在阿爹腿上打起了瞌睡。

    镜子出现在云寄手中,他看了看女儿的睡颜,用镜子引出她的记忆,残忍地截断了它,从收养到死亡的所有记忆全部切得一干二净。

    他不愿禾沁受苦,也不想未来他死了之后她悲伤沉湎,于是直接从最开始阻断缘分。

    记忆没了,却给禾沁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是父亲,也是恩人。

    云寄教禾沁修炼,教她监管无方城,告诉她该怎么做,但从不和她聊其它话题。

    小姑娘最开始对他还像以前那样热情,渐渐地,她也明白了云寄冷心冷情,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她会刀,成了个整天在城中晃悠的城主侍女,清醒的城民会乐呵呵唤她一声“禾沁姑娘”。

    而云寄因为上辈子什么都没留住,现在对一切风俗画都不感兴趣了。他开始画些小鸟小树,世界万物除了人,其它的都是他作画的对象。

    悲欢离合总无情。①

    他花了两辈子,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

    当第二世的禾沁恢复记忆,站在他面前时,云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她。

    直到那句“对不起”出口,他恍然明了,禾沁是自己主动撞入阵法中的。

    这个才满十五岁少女,死的时候也许在想,这样她解脱了,阿爹也解脱了。

    但她从破空镜泄露出的记忆里,看到了云寄为了给她报仇,干扰了国运,导致北荷战败,自己也罪加一等,背负了天谴。

    苏醒后的她看着云寄,想笑,却忍不住眼泪盈眶。

    这是疼爱她的阿爹啊。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简单。

    既然禾沁该懂的,不该懂的,全都知道了。

    那么云寄就不再犹豫,借柏杏的手亲自.杀了自己。他想,他死后,在阴差到来的时间前,会有禾沁照顾好那些怨灵。

    他罪孽深重,早该死绝了,只是靠着执念和怨恨,多捡了几百年便宜。

    五百年前,尚被国师法阵和符箓镇压时,云寄做过一个梦。

    梦中故都是春,花朵娇艳烂漫,城中大街小巷一如既往地喧嚣吵闹,他置身此中,听到了阿娘唤他回家。

    女儿小小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咬着糖葫芦,笑嘻嘻喊:“回家喽——”

    一晃眼,隔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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