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来临。
屋外红月如昨夜明亮，而她的前方，是再次变化的城主云寄。
“天机子，”云寄把手中的卷轴扔给柏杏，眉梢挂着冰霜，“既然你已经明白那个约定的内容是什么了，就该知道现在的自己几斤几两。”
柏杏一笑：“这件事，大概不用灵力也能解决的。”她看了两眼卷轴，然后若无其事把它撕烂，说：“一百年前你就该停下了，可你为了不让幻境破碎，还是固执地继续下去。”
和禾沁聊完后，云寄控制一个城民给柏杏递了话，要她避开同伴去城主府内一聚。
结果她才到没几秒，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天色转眼间就全黑了，那轮红色的月亮重新出现在空中。
云寄默然片刻，他说：“你的办法是什么？”
柏杏没立即答他的话，她把卷轴的碎片扔到地上，道：“在你的那个世界，他们也跟着你受到天谴，被雷劫劈干净了对吧？”
城主攥紧拳头，咬牙道：“……我对不起他们，我是一个失败的城主。”
柏杏垂眼。
她对云寄抱有同情心理。
“没了魂魄，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了。所以你的要求，是剔除他们身上的罪孽，让他们得以再世为人，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对……”
柏杏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和云寄定下这个约定了，因为她确实想要他死，心甘情愿的死。
因为他必然死去。
云寄自己造的杀孽足够在地府里过千百遍刑罚，而且他还干扰了凡人的命途，染了俗世的因果。因果一碰，要想了结，比飞升还难。
——那就让他自愿去死吧。
这也许就是那个人对云寄的同情，既然必死，那么就换个心理，坦然接受天道的死刑审判。
柏杏现在觉得自己和那个跟云寄做下约定的人，真是太像了，连思维方式都一模一样。
“这些杀孽是板上钉钉的，并没办法去更改，可你知道‘功过相消’么？”
云寄惨白着一张脸：“我有功德吗？”
他惨笑着，目光望向柏杏，神色戚戚：“最多三年，这里什么都不会剩下，五百年来我费尽心思，只错一步，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然后一错再错。”
“你怎么会没有功德呢……”柏杏低声说，“你为官近八载，清正廉明，造福一方百姓……”
“不！”云寄打断了她：“如果这算功德，那上辈子我怎么会死掉？”
“因为不够。”柏杏看着他，坚定道：“你有功德，只是太少，不足够抵消罪孽。”
在这个世界里，唯有寿终正寝的人才能看到轮回路，去往六道轮回，其他的人只能等待鬼差的引路。
可无方县整城被屠，一个活口都没有，死前的怨气实在太盛，不仅尸变还成了怨灵，而之后的云寄又用了神器破空镜，致使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你叫我天机子，那我可以大胆假设一下，既然我是受天道眷顾的人，我的身份不一般。”
那张卷轴上的东西，柏杏一看就觉得胸闷，甚至隐隐愤怒。
什么天机子是天道宠儿，一切都在为天机子让路，柏杏冷笑以对。
“那么帮助我的功德一定不会少，实现我的目的，也是一件功德。”说完，柏杏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也忒不要脸了些。
“而且我相信，那面镜子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它把你送到这个尘世，就是想给你一次机会去了结你的因果。”
云寄垂首听着。
“再不济等我真的走上飞升的高位了，就给你机会去攒功德，直到你的罪与功平衡。”身为一个顶着仙灵壳子的普通人，这就是柏杏能想到的法子了。
作为一名穿越者，狗比系统都没她准备金手指，就让她“裸”着干活，甚至连提醒都没一个，还得她自己摸索。
等她完成了任务，一定打爆这家伙。
城主没有立即回答。
但柏杏知道他已明了。
“这里就快塌了。”云寄忽而推开门，走了出去。
柏杏摸摸脑袋，提步跟在他身后：“因为破空镜不在你手上了吗？”
“嗯。”
他轻轻回答，脚步突然顿住。
柏杏绕开他，往前走才看见原因。
庭院中，禾沁一袭蓝衣，右手扶住刀，神情带着笑，傲然站立。
那个笑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禾沁……？”她讶然。
禾沁颔首，道：“柏姑娘。”随后她望向云寄，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眼中是孩童的孺慕依赖。
云寄握紧了掌心，脸上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阿爹。”她这么称呼他。
“你醒了。”云寄说。
局外人柏杏只觉莫名其妙。
禾沁慢慢眨眼，笑着笑着哭了出来：“不是醒了，是我想起来了，阿爹。”
想起来她是怎么死的，也知道了，因为她，云寄犯下的错。
破空镜与云寄之间的联系被斩断，而她被对方亲手删除的记忆，也随着契约的消散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她上前一步，身形微颤抖了一下，她仰头，神情悲伤，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云寄怔神，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浮现在心中。
四周的鬼哭狼嚎更加瘆人，怨灵凄厉呐喊，活死人低吼呜咽，白骨胡乱横行。
在此中，云寄哀叹着背过了身，身形不再挺直，竟佝偻了下去，犹如风烛残年的老头。白发攀上了他的肩，皱纹一点点覆盖他的面孔，让他的外貌终于符合了年纪。
禾沁不敢走了，她停在原地，哭着又喊了一句：“阿爹……对不起……对不起……”
柏杏戳戳云寄布满斑点的手背，她小声问：“你女儿在跟你道歉，不回头看看吗？”
云寄闭了闭眼，声音暗哑沧桑：“我一直以为是你不小心闯入了那个阵法，沁儿，可没想到，你居然知道它还残存有灵力。”
柏杏愣了愣，这句话的意思是，禾沁死于那个国师的法阵吗？
禾沁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松开握紧刀鞘的手。
“你深陷在死前的恐惧中，想解脱，”云寄叹了气，“我不怪你。”
禾沁咬唇，她说：“阿爹，我错了……”
云寄揉了下眼睛，侧身，温和道：“你没有错，不要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收揽，有错的人，分明一直是我啊。”
“天机子，”他蓦地转向柏杏，祈求着，“你一定不会食言的，是吗？”
柏杏还没给反应，禾沁就冲了过来，挡在云寄身前，求道：“能不能让我代替阿爹，不要让他魂飞魄散好不好，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这是你阿爹的选择，也是必然的结局。”柏杏于心不忍，说：“你代替不了的。”
她理解禾沁，可替人受刑，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景下都是不可取的，更何况这还是个讲究因果报应的修真世界。
云寄把禾沁的手缓缓压下，他走上前，神情坦然：“回去呆着吧，听话。等阴差来为你引路，去投个好胎。”
“阿爹……”禾沁呆呆念着。
他凝出锋利的刀，把它递给了柏杏：“用它刺向我的心脏处，就能杀死我。”
柏杏接过这把刀，复问：“现在动手吗？你不等等我？”
云寄摇头：“不用了，由你动手就足够了。你代表着天道，而我是邪祟，由你斩杀，再合适不过。”
禾沁退至一边，跪朝云寄，低下了头。
柏杏握着刀的手在抖动，掌心都出了细汗。尽管知道这就是个小说世界，而对方不是人，但她迈不过心底的道德底线。
“呃……我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柏杏打哈哈：“毕竟我的第二个方案也不错呢，这样你还能多活几年。”
等她走完女主的飞升剧本，这个世界大概就会停在结局那一刻，到时候，也无所谓功德不功德了。
云寄抬手，握住了刀刃。
柏杏吓得连连“卧槽”，刚想说你别这样，我有点怕，下一瞬，刀锋已经刺穿了云寄的心脏处。
她心脏骤停，一瞬间喘不上气。
“这样就好了。”云寄笑了笑。
红月转瞬消退，那些哭叫声齐齐消失，而云寄的身形扭曲，灵魂正散开，粼粼微光闪烁在夜中。
柏杏松开手，但刀仍插在他的躯体上，看着看着，她竟也觉得自己心口在痛。
“当啷。”
刀掉落砸地，刹那化为虚无，灵体散得只剩肩和头的云寄低声说：“谢谢。”
最后一缕光影消失。
不远处，禾沁弯腰行叩拜礼，泪水一滴一滴的坠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柏杏捂住胸口，缓了缓沉闷的心情，然后看到禾沁直起了身，并朝自己一笑。
少女笑得真挚，她说：“谢谢你能来到这里，柏姑娘，”
随着神器契约者的力量流逝，她的声音变小了：“真的，也谢谢你……”唇瓣翕动，那是一句无声的话语。
柏杏睁大了眼睛。
无方城街道上，苍烨和褚庄一行人静默，在他们四周，怨灵不再叫嚷，活死人停止行动，白骨仰面，无一例外都看向城主府的方向。
“是柏姑娘做了什么吗？”周沫放回法器，抓抓头发，发问。
苍烨把被装入乾坤袋里的鬼东西放出来，语焉不详：“大概。”
天边很快再次升起太阳，怨灵原地消无，活死人和白骨一同化为了黄土，深埋进土地里，再不会醒来。
整座城随风飘散在远方。
千里之外，修真界第一大门派，灵天派。长老禅清结束闭关，迈出门，目光静静凝望无方城的方向。
她的眼里满是探究。
“快看！”周沫喊道，伸出手指了指前方：“柏姑娘安全回来了！”
高大的苍狼驮着一抹桃红色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苍烨飞身掠去，只见柏杏脸色苍白地昏睡在东莱背上。
他把她抱下，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就是无论如何唤都醒不过来。
“我这里有颗混元丹，”褚庄把一个小盒子递给苍烨，“试一试吧？”
苍烨喂给了柏杏，一刻后，她睁开了眼，拍拍疼得要死的脑袋坐直了身。
在禾沁说完话后，系统突然在她心里拉响了警报。
不停念叨着什么什么不合法，什么什么入侵，然后它居然漏电了！
结果就是她活生生疼晕过去，晕过去还迷迷糊糊想，她任务成功了啊……怎么还电击啊靠。
她揉揉额角，一抬头，才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怎么都看着我，等等，我刚刚躺谁身上来着……”
苍烨面无表情地拍干净草，站了起来。
柏杏：“……”
她捂脸，内心直喊冤家。
又是一通解释，告诉他们自己刚刚去做了什么，柏杏心好累。
褚庄率先抱拳：“这次多亏有两位，否则我和同伴不一定能走出来。”
柏杏摆摆手。
对方拿出一块玉佩，道：“这玉佩是我的随身之物，倘若两位有事要在冀越国办，可出示此物。我的身份，想必两位心中已有数。”
苍烨越过柏杏接过，客气两下：“好说，那便山水有相逢了。”
褚庄无奈一笑：“再见。”
那五人依次拜别。
柏杏随意问：“你需要去冀越国吗？”她不指望苍烨回答，毕竟他那表现，明显还在生气。
“我需要去的地方有很多。”
“……那下一个地方要去哪儿？”
“灵天派。”
“……哦，好巧哦，要不要咱们再组一次队？”
苍烨睨柏杏一眼，把东莱装袋子中，就朝柏杏伸出手：“上来。”
御剑飞行，省时省力。
柏杏搭上了他的手。
半个时辰后，无方城遗址。
“废墟？”黑衣青年踢开石块，皱着眉头再次扫了圈眼前的荒芜之景，满脸困惑：“城呢？”
另一位紫衣青年捡起烟花燃放后的残片，视线落在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图案上，说：“看来有人解开了此城的谜团。”
他直起身，把残片递给了黑衣青年，对方低头，依稀能看清上面的字眼。
——律。
黑衣“嘁”了声，弹飞残片：“倒霉，居然是他们，我上辈子是不是刨了他们家祖坟啊，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他们的痕迹？”
“这是证物，别乱搞。”紫衣冷脸拍开黑衣的手，重新捡起它，道：“你和司律宗那位的事，不要上升别人。”
黑衣啧啧两声：“劝诫人的时候先把自己和魔族的矛盾解决了，大师兄。”
君起云没管他，把残片收拾好，又用灵力查看了附近，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块崭新的碎玉。
玉里还残留有丝丝缕缕的灵力，君起云用手绢包好，最后确定再没有任何遗漏的东西，便冷声说：“走了。”
然后御剑飞行，瞬间了无踪影。
程言叙摊手，唉呀几声，心道这人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他掏出法器，优哉游哉地踩了上去，整理完发型和衣着，一甩刘海，点评君起云：“瞧那猴急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追杀呢，不像我，多有风度。”
法器慢悠悠起飞，程言叙盘腿坐上面，一边吃葡萄一边道：“等等我啊——”
远处的君起云直接屏蔽了听觉，表示不想听这货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