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叶卿云将赌约记在心间，明明有实力搞小动作，却还是顾忌赌约忍下了。她自觉坦荡，可申明舒的怀疑和提防，却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个笑话。
甚至于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喜欢上这么一个和自己完全南辕北辙，注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家伙了。
要不干脆认输，把鹤龄书院一锅端了算了！
叶卿云咬牙切齿地在一处花园的角落里扯花瓣，地上散落了一大片的残花碎叶，显然此前花园里已有不少娇花惨遭叶卿云毒手。
“端、不端、端、不端.....”叶卿云恶狠狠地扯花，用掩息法术遮蔽了自己的身形。
她这么幼稚的行为，绝对不能被那群正道之人发现！
端？不端？赌？不赌？
烦死了！都怪申明舒！
娘的好气！越想越气！申明舒你死去吧你！
纤柔的手用力一捏，残留的花瓣瞬间被合拢碾压，鲜艳的花汁顺着指缝透出，叶卿云手一松，又一朵可怜的小花颓烂地落在了地上。
正当叶卿云把摧花辣手再次伸向花圃里瑟瑟发抖的娇花们的时候，一阵极细的呢喃声突然顺着微风溜进了叶卿云的耳朵。
“——能成、不能成、能成.....不能成....啊？怎么又是不能成啊.....不行，我再试一次....能成、不能......”
呦豁？小小花圃里，竟然还有一个同道中人？
叶卿云一下来了兴致，她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了过去。
这花圃说不大是气话，鹤龄书院琼楼仙阁，一个花园的占地面积就已经比得上凡间一整座宫苑，叶卿云是修为极高修士才能捕捉到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呢喃声，估计就连这出声的本人都没想过，自己的呢喃声会这么巧被花园另一面的人听到。
待叶卿云找到声音来处，绕过一片枝叶繁茂的灌木，就看到一袭水蓝长袍的凌夷川蹲在角落里扯花。
他脚边也散了一地花瓣，想来也是蹲在这儿纠结了许久。
叶卿云屏声敛息地在他身后听了半晌，终于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和她一样无聊地跑到这儿扯花了。
还是因为那件攻击法器的原因。
这事儿说来和叶卿云也有点关系。
九幽玄府和正道宗门的正邪之战已经拉锯了几百年，而今两方修为最高的领军人物两败俱伤，虽是暂时休战，但九幽玄府那边有个叶卿云，一统魔道，威势仅次阎罗天子，妖魔两道皆向其俯首称臣，听凭差遣。
可正道这边，申明舒修为虽高，然而威名不足，难以服众。正道剩下的这群话事人，不少都是宗门被灭，仅靠一身强横修为逃出来老家伙。本就是丧家之犬，偏修为高强，又极重那仅剩的脸面。此前庄圣为魁首时还能勉强听话，而今让他们听一个‘毛头小子’的调遣，他们又怎能心服？
因而若是九幽玄府卷土重来，就凭他们这些各怀心思的散兵游勇，又如何斗得过训练有素，上下一心的妖魔大军？
正道里站在申明舒这边的几家宗门可谓是忧心不已，其中就包括了想在正邪之战中巩固宗门地位的万化炼器宗。
凌夷川本就是申明舒挚友，自然要大力支持，且他师父因为炼器被反噬，在宗门内的地位也很微妙，为了稳住他们一脉的地位，他也需更加努力。只是恰好他是一个炼器天才，自战事起时，便源源不断地炼制出大量高阶攻击法器，助正道赢了不少胜仗，因而前面两个目的，他皆靠自己的本事达到了。
但，正如申明舒所说，凌夷川生性与世无争，其实并不适合炼制攻击法器。偶尔一件倒也出彩，但是如此高强度地供给正邪战场，他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这就相当于让一个天赋异禀、无辣不欢的川菜名厨，被逼着天天研究一颗辣椒都不许放的粤菜，而且还要每日都研制出上百道新式粤菜般痛苦。
但凌夷川不仅没法反抗，还要顶着师父与宗门的期盼，顶着正道千千万万人的希冀，再扛着对挚友的那份援助之责，硬着头皮继续干。而且还不能有一点敷衍，必须做到最好。
尤其最近，万化炼器宗为了预防魔门卷土重来，勒令凌夷川必须炼制出一件攻击类的仙器。
仙器....那可是仙器啊！不是大白菜！
然而一句句‘我相信你，别人都不行，但你一定可以’的话成了束缚住凌夷川的牢笼和锁链，让他不得不套着沉重的枷锁，继续做着他本不甘愿做的事情。
这种压力已经在无形中压垮了他，但他无从宣泄。乃至于没人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敢炼器。
因为，他害怕失败。
他害怕对上大家失望的目光。
他必须成功！
“喂！你说你窝不窝囊啊！他们说你行，你就必须行？怎么？你难不成是棵有愿必达的许愿树啊？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么？”
叶卿云终于受不了凌夷川神经兮兮的碎碎念了，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开口道。
凌夷川被叶卿云吓了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见礼：“叶...叶府主....见笑...啊，那个....那个你怎么在这？....哦、抱、抱歉，是我唐突了.....”
听着凌夷川前言不搭后语的问好，叶卿云噗嗤一下乐了，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样子更让凌夷川茫然无措，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笑。
“哎，我、我没事....哈哈哈哈哈，我就是觉得.....哈哈哈...我就是觉得吧，你们正道就这个水平还和我斗？你们这未来简直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哈哈哈哈哈，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干脆投靠我九幽玄府算了....我一定，哈哈哈哈，我一定不逼你炼器，就把你放府里摆着看。哈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凌夷川一听，就知道自己方才的自言自语都被叶卿云听了去，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而后他愣了一会儿，像是棵被抽去灵魂的枯树，过了许久才缓过来神，有些泄气地道：“让您....见笑了。”
“哎呀，一般好笑，一般好笑。”叶卿云笑得肚子都疼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朝凌夷川摆了摆手。
凌夷川闻言，脸色更白了，身子晃了晃，一副无地自容到要厥过去了的表情。
叶卿云见状，连忙收声，生怕真给人笑厥过去了，申明舒会来找她算账。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两眼，忽然开口问道：
“喂，天才，你炸过炉么？”
凌夷川顿时愕然：“呃....没、没炸过.....”
“那走吧！”
叶卿云忽然上前，拉起凌夷川就走。
凌夷川被她一扯，水蓝色的衣袍飞起，像是个大风筝。他惊慌的声音也随着叶卿云极快的身法，拖着挣扎的尾音散在风里。
“我们这是去哪——啊——”
鸟雀惊飞，蝴蝶展翅，犀利的风旋刮落了一地花瓣。
旋风一路吹进了凌夷川的炼器室，炼器炉还燃烧着未熄的火焰，里面是一件正在炼制的法器。
“来，你炸一个。”叶卿云把凌夷川往炉子前面一推，兴奋地催促道。
“哈？”凌夷川呆呆地看着理直气壮的叶卿云，好似耳朵失灵了一般。
“我说让你炸个炉试试！”叶卿云不耐地大步走到凌夷川面前，“你这人磨磨唧唧，申明舒都比你痛快！”说罢径直从他面前器台上的天材地宝里随手挑了一件，扔进了眼前沸火连天的炉子里。
“别——”
凌夷川疾呼一声，来不及阻止，就见炉子里多了那一件本不属于炼制流程中的天材地宝后，‘咔嚓’炸开一条裂缝。
“芜湖~~要炸喽~~~”叶卿云气定神闲地在二人身前撑起防御光罩，下一秒.....
轰——
剧烈的爆炸声瞬间响彻了整座鹤龄书院。
待申明舒心急如焚地飞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坐在一地废墟里哈哈大笑的叶卿云，和她身旁满脸呆滞，一身尘灰的凌夷川。
“哈哈哈哈，凌夷川！你看，炸一次又不会怎么样？失败了又如何？被烫到又如何？你又死不了，何妨一试！”
叶卿云啪啪拍着凌夷川的后背，好似江湖莽汉一般，幸亏凌夷川是个修士，而不是个文弱书生，不然怕是会被她给拍吐血。
申明舒唇角抽搐，他就知道这爆炸声和叶卿云脱不了干系。但是他此前刚因为猜忌惹恼了叶卿云，现在这场面他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幸而这时雍熙领着一大帮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我的天呐！小川哥！你没事吧？”
“凌师兄！凌师兄！你没伤到吧？”
“呜呜呜，小师叔，你还好吧？怎么炸炉了？一定是都天门的锻器师偷工减料！呜呜呜，这群天杀的，我回去就要报告师门！”
“凌夫子，没被烫伤吧？快来人！取‘寒雪冰玉’来！”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冲了过来，眨眼就把叶卿云挤出了老远。
凌夷川愣愣地看着身周一群焦急关心自己的同门和友人，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瞧着就好像是被失败重创，一蹶不振般可怜。
周围这群书院弟子见此情景一下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就开始劝。
“小川哥！一次失败算得了什么？你可是个天才，一定能炼出更好的法器，你千万别气馁啊！”
“凌师兄，你别难过。其实你炸一次炉我们才松了口气，哪有人永远不失败的？你此前从来不炸炉，我们都要怀疑你其实是金仙下凡了！失败一次不算什么，你看看六师弟，他天天炸炉！”
“呜呜呜，小师叔，这不是你的错，都怪锻器师！回去让宗主扣他们功勋点！呜呜呜，小师叔你一定要振作啊！”
“凌夫子一定是最近太累了，稍后我便秉明管事夫子，在书院内发放公告，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来找凌夫子炼器。您好好休息一阵子吧，炼器何时都可以炼，但夫子你，我们可只有一个，您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将神游天外的凌夷川唤了回来。
听着大家的关心之言，凌夷川一时间内心涌上无尽酸楚，这酸楚中又淌过一股滚烫的暖流，让他禁不住眼眶一红。
申明舒也踱步上前，俯身关切地看着他：“小川哥，你的一番心意我早已铭记于心，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任何仙器法宝，都不能同你相比。若我身入战场，身边无你相伴，而是只有一件用你生命换来的法器，我不会高兴，反而会因此痛悔万分。这非助我，反而伤我，你可能理解？”
凌夷川对上申明舒的眼睛，看见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光中荡漾着深深的忧虑之色，他突然间拨云见日，好似自大梦中惊醒，瞬间被此前自己种种偏执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若自己因为炼器而道心损毁，乃至耗尽生命。自己的好友真的会开心么？真的会心安理得地用那件自己拿命炼制的法器吗？
就在这时，被挤到人群外面的叶卿云以神念向他传音道：
“看吧凌夷川，比起你这一次失败，他们更关心的是你本人。也许你该好好想想，你和一件仙器，到底谁更重要？也许不断的失败会让所有人失望，但凌夷川，你很幸运，你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失败对你来说才是小概率事件。你注定一生都要被光环笼罩，被众人仰望。所以你困在这种小概率事件里固步不前，乃至道心动摇，是真的很窝囊。”
“既然练不出来攻击法器，又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呢？难道天底下除了攻击法器，就没有厉害的法宝了吗？你若是有这种想法，怕是你万化炼器宗的祖师爷从黄泉底下爬出来，也要锤爆你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积了多少水！”
“退一万步讲，如果正道之人非要逼着你一直这么透支自己炼制仙器，那你不如自私一回吧，来投靠我们九幽玄府。我保证，给你最好的待遇，最轻松的活计。如果你要问我图什么？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你，我只图——”
“老娘我乐意！”
凌夷川的眸光穿过围绕周身的人群，遥遥对上了叶卿云那双含笑的眼睛。
那一瞬间，他好似见到鹤龄书院花园中的繁花盛开，馥郁的香气溢满了整座书院，连带着那些被遮盖的阴影，也在日光偏过时，露出或精致、或古拙的一角。
叶卿云，就如那些阴影下的景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似乎是一个与传言并不相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