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红儿!”
窗边的人儿忽地回头,长发如瀑,皓齿明眸,正是豆蔻舞夕之年。黑发懒懒地绾着,一席红衫衬得她愈发明艳。
可惜,这样美的妓子,在繁花楼比比皆是,因此并不惹人注意。
“梅妈妈找你呢!怎么这么久还不去?小心妈妈生气,要罚!”女子催促道。
梁香梅,女子口中的梅妈妈,是楼里的老人了。她自打楼建起就在这,平日姑娘们的起居、技艺、待客皆出自香梅之手。
她称不上和善,却也颇通情达理,独独对红儿的管束却是一日较一日地严厉。
按照楼中惯例,每一位妓子可得一定月银,也都有权选择自己今后的路,这是其他地方的妓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多年下来,有人自请离去或被赎走,有人留在楼中,还有的选择进入掖庭,将来成为一位主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红儿不知如何选。
这楼中每个人都有来处,她没有。她好像生在这里,却不知谁是娘。
有人说,她是梅妈妈养废了的棋子,因此妈妈见她就不顺心,红儿出楼的机会也少得可怜。
幼时还好,随着她日渐长大,约束就越发深了,不是让她练功,就是将她拘在别院研究什么劳什子棋谱。
缺少待客“实战”,她的傍身功夫,从未在众人中出挑过,反而因着一张快嘴,经常被罚。
想到这,红儿内心涌起一股酸涩。这份委屈与不甘,时而窜出来在她心口挠上一挠。
听闻妈妈找,她当即离窗而去,红影消逝,只留窗外一片喧嚣。
看来繁花楼又要迎贵客了。
*
各色人物汇聚,身份与权力交织。
雅间外,红儿按照妈妈的吩咐收拾完器具,正准备为客人奉茶。
若不是今日有名的几个人物都被点完了,楼中人手实在不够,也轮不到红儿当班。
红儿轻叹一口气,端起木盘,转身向桌边走去。
佳肴满桌,几位年轻公子围坐,一打眼就是京中膏粱。
红儿并不想惹人注意,只是将茶轻轻奉上,便退至一旁。
“这位姑娘,抬头。”他们的谈话突然断了,其中一位男子戏谑地打量着红儿。他着一身不起眼的暗青,举止却不凡。这样的客人不在雅间在大堂,着实令人不解。
红儿微微一愣,旋即上前道:“郎官有何吩咐?”
“要我说啊,这杨氏自缢已久,封家满门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那可是官家亲自查验的,怎会有人还流落在外,莫不是你记错了?”桌上另一人接着说道。
“哪的话?杨氏杨梅儿,当年可是有名的才女,武艺也是冠绝一时,嫁了封家家主封元明。我家书房还有她年轻时的画像呢!那眉心痣,和这位姑娘如出一辙!”
杨氏?封家?红儿心下一动,疑惑地看着他们。
青衣男子朝旁边几位摆了摆手,看向候在一旁的红儿,“你是什么来历,平日怎么没见过你?”
“小女在楼中长大,诗词书画不如姐姐们精通,因此鲜少出楼。”
其实封家一案红儿也有所耳闻,但已是十余年前之事,可从未听过有人这般提起。
问者听罢并无什么反应,反而继续道:“近日封家衰落的传言在外面甚嚣尘上,说是遭人构陷。家产被收,杨氏自缢,家丁强行放逐,封元明及其同党负罪下狱,就连封家幺女也不知所踪。你说,这小女儿,去哪了?”
“那自然是死了的,”红儿轻笑,“一岁小儿,没有父母亲朋庇护,哪容易生存。公子莫要打趣我了,传言不实,或许真相并非表面所见,可这与你我无关。”
那男子盯着她,也笑了。
若是得了此女,暂不言来历,单她一个相貌,就能讨好很多人了。如加以调教,在官场上岂不是平步青云?
紧挨着他的另一位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依我看,与其在这讨论封家一案,不如想想如何找到那封元明藏在世上的财宝。”
“无妨。把你们妈妈叫来。”
一旁站着的小厮得令,立刻去喊了梅妈妈。
“技艺不如他人精通,可我看你手上茧子倒是不少,练琴之外,莫不是习武了?”
此言一出,红儿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公子此言差矣,楼里的姑娘们女孩子家的怎么能习武呢?”梅妈妈应声而来,瞟了红儿一眼,示意其退下。
她看了眼青衣男子,惊呼,“啊,原来是程统兵,恕我照顾不周,没能为您安排好房间。”
“这姑娘我要了。”
“红儿还有月余才及笄,现在是不接客的,这楼里的规矩,希望统兵能给妈妈我一个面子。红儿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各位,等会我把盈丫头叫过来,算是我们的补偿。”
程宇还想再说什么,可今日大家皆知繁花楼来了大人物,他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好再继续,只得作罢。
梅妈妈见状,陪笑着拉了红儿离开。
*
内庭。
“跪下。”
红儿闻言照做,可也不甘心地问:“女儿不知有何过错?是他们在刻意刁难。”
香梅欲言又止。
这场风波看似结束,实则绵延多年而不息。
红儿见妈妈不说话,酸楚再次袭来,“今日宾客众多,我却只得了个端茶送水的活计,能有差错到哪里去?”
“况且,妈妈为何越发少让我出楼了?”
“七月女儿就要及笄,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可每月的月银却少得可怜,这让我如何是好?”
“旁的姐姐都有身份,有盼头,可红儿却连自己哪来的都不知道,求妈妈可怜可怜我,给我个明白话!”
这一串连珠似的诘问,红儿的胸口越说越发紧了,竟要落下泪来。
“妈妈有苦衷,不如放红儿走吧!我去找一找那封氏财宝,总比呆在楼里成天执棋爽快。若是找到了,回来还可孝敬妈妈,若是没找到,在外头冻死饿死,也与妈妈无关了!”
红儿由跪姿伏在地上,作哭泣状。
这不过是激将法,经多年试探,妈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离开繁花楼。
“你可知那几个人什么来历?他们的话也敢接?”
“女儿不知。”红儿期待着梅妈妈继续。
“今日他们好像是来寻些什么,左右仆射、司徒、司空、太保均在,就差上头那位没来了。堂堂都城统兵都不入上阁,一是他程宇的身份确实比不上那几位,再有,就是他们在堂中更便于搜寻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香梅看着眼前的人,顿了顿,话锋一转,“妈妈了解你的,马上就要及笄了,今日就给你个痛快。”
“十四年前,那李三将你留在雅间,其他的,问我我也无可奉告。”
“李三...妈妈是说镇北侯!”
“嗯。混账东西,自己在外的风流债自己不还,要老娘帮他接手。仗着自己无妻无子就在朝中稳坐将军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红儿眼前一亮,直起身来,跪着就向香梅挪去,“妈妈的意思,我是镇北侯的女儿!”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瞧瞧咱们楼中的姑娘,哪一个是回了原处去的?及笄那日,不如择个良人把身子给他,好好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吧!”
“这么些年,也委屈你了,自个去前房领十两银子,添置几套衣服首饰。听妈妈的,人还是要向前看,前头好了,过去再苦,那也是好的。”
说着,梅妈妈摆了摆手,“我还得去外头张罗,你走吧,好好想想去处。”
听着妈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红儿眼皮一抬,从地上跳起来。
“十两银子!我来啦!”
也不顾衣衫是否齐整,红儿搓着手就向前房小跑过去。
*
阳嘉十四年七月初七。
北市。
“哇,这京城真热闹啊!”宇文巡面对市集上的景象,愈发兴奋起来。
“这可是建康,是我们大陈的首府,要什么东西没有!不过啊公子,我听说还有更好看的,就是那十几里外的繁花楼,啧啧啧,可谓英雄冢,销金窟。”
宇文巡一下子拍向那说话小厮的头,“明归啊,你小子好啊,是想自己看美女去吧?”
“嘶,”小厮摸了摸后脑勺,“公子,您就去吧,自从两年前您在苍山上被落石砸中,醒来变了个人似的,还把我的名给改了,明归明归,听着就像个龟。”
“如今您都十八了,怕是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一天到晚在外和别人对弈,多久没回益州看老爷太太了。”
明归说话声越来越小,嘟嘟囔囔一连串。
“得,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去我去。繁花楼我可是知道的,银子我们多得是,今日就点那个最贵的,晚上爷让你开开眼。”
说着,宇文巡大步向前走去,他看上了前面摊中的小兽。
浑身雪白的小犬,大约两三个月,睁着乌黑的大眼向人群呜呜叫着。见有人过来,欢喜地向前扑去。
宇文巡喜爱得紧,当即就向摊主买下了,让明归赶来马车返回客栈。
“公子,您这是又要做什么啊。”
“小狗多可爱呀,妈妈最喜欢小狗了,小狗生下来就是要让妈妈亲亲!亲亲!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归看着眼前公子的表情逐渐离谱起来,心想这公子怎么越来越奇怪了,愣神看着他的举动。
宇文巡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个人,“咳咳,呃这是我之前听一个妇人说的话,一时兴起模仿了一下,嗯,模仿。”
“对了,它还没有名字呢,就叫木野狐吧。”
明归不解,“这是犬又不是狐,为何要叫木野狐。”
宇文巡大笑,“明归啊,你不懂,赶紧去赶车吧。”
*
夜晚很快就来了,这世道,时间和性命,是最不值钱的两样东西。
今日教坊选花魁,楼里虽难得的不敌往日热闹,却也是繁盛的。
宇文巡带着明归来到繁花楼,入丹朱阁,随手一点点到了红儿。
“公子有所不知,红丫头今日正好及笄,第一次出来接客,那厢还得问问她自己的意愿,”梅妈妈一边陪笑一边解释道,“如果公子嫌麻烦,可以点别的姑娘,都不会差的。”
宇文巡本就是听了明归的话才来的,也无那方面着急的渴求,便道:“那就辛苦妈妈了。顺道帮我告诉红儿姑娘,在下来自西蜀宇文氏,今日也是第一次进京。舟车劳顿,问问她可否赏脸,陪在下下一盘棋,银子不是问题。”
梅妈妈立刻退下了,换了男侍整理棋桌,布置阁间。
明归一进楼,宇文巡便扔给他一个镶金鱼纹小袋,当即就跑没影了。
现在宇文巡一人留在屋内,左看看,右看看,好不新奇。
房间的墙壁被一层淡雅的缃色绸缎所包裹,微光荡漾,恍若置身仙境。桌边点缀着一幅巧夺天工的花鸟画,檀木雕花的床榻上,柔软的锦缎被褥被人悉心铺开。青翠盆景摆放在一角,与玉质的屏风相映成趣。中厅,一张古朴的棋桌静静地摆放着,黑白棋子各归于一边,等待着棋手的交锋。
宇文巡一屁股坐上软榻,向后倒去。
“这些人还真是会享受。”
内厢。
梅妈妈着人带了话过来。
这刚天黑,红儿就听到有人点了自己,不免觉得有些惊讶。
正在一旁描眉的小姐妹打趣她:“红儿,别犹豫,你的福气马上要来啦!”
看红儿转过头一动不动看着她,她补充道:“你别不信,我听说西蜀宇文氏七子宇文巡就是个棋痴,今儿来的没准就是他呢!这人家世不错,棋艺又精。他邀你对弈,你不如和他好好学学,还能用上你平时看的那一大堆棋谱,保不定未来解了封氏财宝的谜题,一举三得!”
红儿思索再三,回:“你说得对,就他了!”
等会先摸清楚了他的具体身份再下棋,红儿暗暗想着,换上纱衣前往丹朱阁。
这边宇文巡等得都快睡着了,听到门帘轻响,赶忙坐起来,眼前早已站着一位娇娇软软的少女。
红儿看着这位身着宽袍,气宇不凡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宇文公子,红儿来迟了,敢问公子大名?”
面对红儿探求而闪烁着的目光,宇文巡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但又不清楚她为何要问自己的名字,不免起了戏弄她一番的坏心思。
他突然起身,径直走向红儿,待两人只有一拳距离才堪堪停住,用指抬起她的下巴,“在下,宇文...数学,红儿姑娘莫不是对我一见倾心,想要嫁给我,怕我跑了?”
红儿:什么?他不是宇文巡?
宇文巡:我好油腻。我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