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门外的走廊好像有细微的脚步声,但仔细一听,又是一片死寂。

    现在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艾婴骅早已分不清。她只觉得眼下的时间异常漫长,自己仿佛已经被关禁闭几个世纪了。大脑昏昏沉沉,有点产生幻觉的征兆。她趴在那张刻字的桌上,渐渐意识朦胧。

    沉浸梦中不知光阴几许,她耳边突然出现隐隐的喘息声。沉重、有力,完全唤醒艾婴骅昏睡的意识。她努力张开眼皮,顷刻间,有束强烈的光射向眼睛,刺激得她又马上闭上。

    过不多会儿,她才敢再次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孩。艾婴骅将视线顺着他肩头稍稍往上移动,那张瘦削的侧脸露出锋利的下颌缘,如刀刃般的轮廓几欲划破从鬓角滑下的汗珠。

    “郑宇,你,你放我下来。”

    艾婴骅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双脚悬空着。

    “嗷,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昏死过去了,吓死我了。”郑宇一边喘着气一边说,艾婴骅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内的每块肌肉随着双腿走动而震颤的频率。

    “郑宇哥哥!”

    郑宇停下,艾婴骅越过他肩头看见宋世茉被她的姐妹团簇拥着赶来。孟情站在人群的角落,脸色暗沉,默不作声。

    “喂喂喂,快放我下来。”

    郑宇却低头到她耳边轻声一句,“安静待着。”

    “郑宇哥哥,孟情不是故意的。只是今天太忙了,她忘了。”

    听到宋世茉的话,郑宇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忘了?要不是我打电话发现她手机在你们手上,恐怕她要在仓库里几天几夜吧?”

    宋世茉走上前辩解道:“可是我今天一整天都有比赛,我根本不知道艾婴骅被关在仓库了。关我什么事啊?”

    “我听朱溪说了,小樱花被分给你当后勤,她失踪了一整天你竟然都没察觉,真是可笑!”

    “我真的不......”

    “我看,你们是想杀人吧?”

    众人被郑宇的话震住,他们也没想到郑宇竟然当众指责宋世茉是杀人犯,丝毫没有顾忌她的面子。

    “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儿了,你们谁要是再敢欺负艾婴骅,别怪我不客气。”

    艾婴骅终于知道郑宇为什么会成为岚风的风云人物了,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准备发起攻击的狼犬。双目外露凶光,鼻下呼着粗气。对面那帮人都不自觉后退,只有宋世茉还难以接受郑宇的警告,依旧靠前来。

    “你不能这么对我!”

    郑宇却身子一侧,离宋世茉更远了。

    “包括你!管好你身边的人,少作恶了!”说完,他抱着艾婴骅转身离开清远楼。

    郑宇刚提起前脚,身后便响起宋世茉歇斯底里的叫声。但他充耳不闻,停下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宋世茉彻彻底底成了简灿文口中的疯女人。今天她天天挂在嘴边的郑宇哥哥不仅当面驳了她的面子,更让大家知道,郑宇并不像她口中的那样深爱着她。

    今天岚风最大的笑话就是宋世茉。

    “郑宇,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郑宇怒气冲冲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听到艾婴骅的话后才将她放在地上。

    “你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狠了?”

    郑宇弓着背,两手叉腰,懒散地靠在路边的树旁,一言不发。

    “你今天在她同学面前说这些话,我可是很担心。”

    郑宇抬眼看她,艾婴骅双手交叠靠在另一棵树上,淡淡说道:“我担心,宋世茉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今天有孟情把我关在仓库,明天我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郑宇突然浅浅一笑,“我还以为你担心我呢。”

    “我也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他放下嘴角,侧首望着艾婴骅。他的睫毛如长羽展开,眼睛就这么巴巴望着她。

    “你也清楚,你们两个在岚风中学的名气吧。这番话一说出口,你无异于向外宣布同宋世茉割席。我知道你是看不惯她的行为,可不了解的人,以为你是为了我才跟宋世茉公开叫板。”

    郑宇挺起腰板,走向艾婴骅,“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反正我和宋世茉根本没他们说的那回事儿。说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的话,根本就是在造谣。反正今天的话,我迟早都会和她说清楚,只不过因为你,提前了而已。至于我这么做的后果,如果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愿意全权负责。”他挑了挑眉,“可以吗?”

    “你不是需要别人的认同吗?”

    郑宇一时间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那晚,我听周叔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才发现,你好像和我们认识的郑宇有点不一样。”

    他嘴边轻声一哼,走回原来的地方靠着,“哪里不一样了?”

    “你郑宇要是真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今天根本不会这么做。”

    郑宇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傻?今天如果不给那群人一个下马威,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危险的事。别人的看法?哼,什么东西?谁在乎?反正今天让他们知道,你,有我郑宇罩着,起码这段时间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

    艾婴骅会心一笑,戏谑说道:“你是不是很在乎我啊?”

    没想到郑宇立刻接道,“当然,你是小樱花啊,我当然在乎你啊。”

    他笑得很开心,艾婴骅很难分辨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就像你在乎蒋昊南那样吗?”她小心试探道。

    郑宇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这也是艾婴骅早已猜到的。

    “蒋昊南对你很重要,对吧?”

    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警惕地看向艾婴骅,“你又提起他干嘛?”

    “我在仓库,找到一张桌子。上面刻着你们两个的名字......”艾婴骅欲言又止,她没继续往下说。

    郑宇皱起眉头,似乎在远久记忆里搜寻相关的碎片。当他眉间舒展时,他畅然一笑,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说那张刻名字的桌子啊。本来是我的,后来蒋昊南的桌子被人撞坏了,我就把我的跟他换,顺便刻了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桌上有什么吗?”

    郑宇一愣,不解道:“名字啊。那群人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总喜欢偷偷掉包别人的桌椅。以前我的桌椅也经常被换成烂的。不过,后来学乖了。我教蒋昊南一定要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那群混蛋才不敢乱换。”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艾婴骅的“质问”步步逼近,她看见郑宇嘴里虽然说着以前的事,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呆滞,连笑都只挂着皮肉。

    对话戛然中断,二人靠在树边沉默许久,显得夏蝉的鸣叫无比洪亮。

    “我,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很弱,好像还叹了口气。

    “周叔说,蒋昊南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竟然不知道?”

    从艾婴骅的语气中,郑宇可以感知出她想知道什么。

    “对啊,我们是好朋友。可,那又怎样?我竟然不知道他那么痛苦,那么不安,挣扎......”

    艾婴骅突然瞥见他眼角湿润,肩头微微颤抖。空气中的氧气分子似乎被悲伤裹挟,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郑宇一把掀下假发,露出那头闪着金光的头发。

    “你看,这颜色够杀马特吧,是那个小子拉着我一起去染的。当初真是信了他的鬼话,什么染个金色,高考好运,前程似锦。自己偷偷买顶假发戴,害我被教导主任处分。妈的。”

    他这时候看起来确实很生气,但艾婴骅丝毫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染回来?”

    夕阳悬在对面钟楼的塔尖上,金色的光如仙子散花般落满整个岚风。顶楼上的片片砖瓦皆光彩熠熠,活像漫画里的场景。

    他眯紧眼睛,将脸庞沐浴在金光中。

    “因为害怕。害怕,自己会忘记。”

    艾婴骅没有回答,但郑宇知道,此刻她对蒋昊南的好奇绝对大大超过对知识的渴望。

    “其实,我每天起床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都不像我自己,反而更像他。他经常面无表情,就那么冷冰冰地盯着我。我每次都会和他说‘对不起’,可是他还是不开心。大概,他真的怨我。”

    “怨你什么?”

    “我没有答应和他一起去科大,因为去日本留学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真的没有办法妥协。”

    艾婴骅若有所思,靠着树干坐下。

    “但是科大是蒋昊南的梦想?”

    郑宇摇头,“他想离开浅湾市,离开岚风,更想离开家。”

    艾婴骅不解,明明只差一点就能离开这里,蒋昊南为什么选择自杀?

    “可是,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郑宇扭过头望向,淡淡说道:“他受不了了。他无法继续伪装自己活着,也不想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他只想做自己,做那个天真浪漫的蒋昊南。”

    艾婴骅垂下头,虽然刺探到了郑宇的内心世界,但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记得有个人和我说过,死,是弱者的选择。”

    郑宇猛然站起来,“你觉得他要是有的选,还会跳海吗?”

    艾婴骅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咆哮吓楞住了。说实话,她不知道答案,甚至不知道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的这句话对错与否。

    她缓缓起身,走近郑宇身边,“你冷静点。”

    郑宇却一把甩开她搭在肩上的手,“你不知道!”他哽咽了一下,“你不知道,因为保送的事,我和他闹了很久的别扭,我甚至都没有发个信息慰问他的近况。我,我们是好朋友啊。我竟然不知道他被体育部的人欺负,每天都在忍受那群混蛋的侮辱。”

    他说着说着蹲下身子,双手挠头。

    “我不知道那群人口中的‘死娘炮’会是蒋昊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宇碎碎念着,像着了魔似的。手上的动作慢慢加快,逐渐从挠变成了捶打。

    见他这样伤害自己,艾婴骅尝试阻止,但她手刚伸出去就被郑宇反弹回去。

    “那天早上,滨海旁边真的好多人。”

    他突然像个走失的孩子,眼神显露着恐慌,两手不知所措地胡乱比划。不知道他脑海里此时出现什么画面,艾婴骅也开始渐渐感受到一些不曾经历过的恐惧。

    “他们都围在沙滩旁边,把路堵得死死的。我想发信息问他到考场没,就,就看见早间新闻报道。”

    他双眼盈满泪水,随着啜泣的节奏,一颗颗从眼角滚落。

    “他从海边抬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白布。本来,我还抱有一丝丝希望,是新闻出错了。可是,那头金发......”

    可是,因为担架颠了一下,白布下面露出的金色发丝,耀眼得像直视日光那般刺痛郑宇的双眼。

    他下巴抵在臂上,泪流满面,鼻尖上的皮肤泛着微红。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可怜,艾婴骅竟轻轻将郑宇揽到肩上,并温柔地在他后背摩挲。

    “好了,别哭了。”

    “他的信,是保姆在我衣服里找到的。过了好几天,周叔找到我,我才回家看到。我在想,如果早点看见,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会吗?”

    两人在树下忘我地相拥着,艾婴骅同样靠在他肩上,陷入了沉思。

    “我会带他离开浅湾,离开这个他想逃离的城市。”

    “蒋昊南最想要的,也许不单单是这样。”

    郑宇又何曾不知道?

    “他出殡的时候,我站得很远,望着灵车。我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想再伤他父母一次。但是,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他。蒋昊南好像和我融为一体了,我是他,他也是我。是他,换了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艾婴骅心里一颤,某个瞬间,她对郑宇也有同样的感觉。很难形容,极难捉摸。

    “我明白。”

    “他说,‘隔夜饭可以暂时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可以。可是,爱不能等。爱被搁置,就会腐坏’。这小子还贴心得很,他说,如果我不理解这句话,可以想象成搁浅的鱼。离开了水,如果没有人来救,只有死路一条。”

    郑宇一声冷笑,从艾婴骅的怀里挣出来,用力抹干脸上的泪痕。

    “我好像就是那个看到快要窒息的鱼,却不把它丢回水里的人。”

    艾婴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

    郑宇抬眼看着她,疑惑这个莫名的道歉。

    “是我错了。做真正的自己,没有错。是那些不愿意给无数的蒋昊南予以理解的人,才有错。所以,也不算你的错。”

    既然死是弱者的选择,那么活着的勇者为什么连弱者都拯救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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