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玿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在梦里早已过了好几日。

    她轻轻抬了抬手，这才彻底被疼痛刺激得猛地清醒过来，手腕的伤比昨日更疼了。

    刚欲起身，才想起背上的伤势恐怕更为严重，昨夜最后的那几鞭她都没有清醒地忍受下来。

    “小姐小心，奴婢扶着您吧。”忽地围上来好几个婢女。

    今日这些婢女倒是比往常都殷勤，阿玿很是不解，一时无法适应。

    桌上还放着有婢女刚端过来的冒着热气的早膳，婢女眼尖，瞧见她注意到了那早膳，连忙道：“那是夫人特意吩咐厨房替小姐做的药膳粥，夫人知道小姐昨夜受了委屈……”

    阿玿忍着满身的疼不耐烦道：“知道了，下去吧。”

    “大小姐，老爷请您过去。”管家在门口禀报。

    这是第一次，阿玿听见有人喊她大小姐，如此光明正大。

    许隆见到她来便起身，犹豫了一会儿便扯出笑面关切道：“阿玿，背上的伤还好吗？还有你的手腕怎么受伤的？”

    阿玿定定看了会儿许隆的脸，虽然毋庸置疑他定是在做什么戏。但看他那装出的神色竟真的分不清他此刻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生出一丝嘲讽，也不知昨日那般咄咄逼人的是谁。

    当年她才四岁，才离了亲娘，他这个亲爹便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狠心将她一直关在房中不管不顾，还对她放出那样的狠话。那时的伤害对她而言并不比昨日的家法轻。

    如今他倒是愿意做戏了，也是新鲜事。

    许隆又道：“你也别怪父亲，我是担心你，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啊。为父今早便让管家去请了专门治筋骨的大夫来，就怕你那手腕真是伤筋动骨了，既然你来了，就让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说完就有下人带了位老者进来。

    “见过尚书大人，见过大小姐。”老者微微行礼。

    老者还未起身，管家急匆匆进来道：“大人，宫里孙太医来了。”

    许隆和阿玿皆是一惊。

    “尚书大人，太子殿下命臣来替大小姐上药，再配些药养养身子。”孙太医身后还跟着个小药童。

    “臣谢太子殿下之恩。”

    许隆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在担心。

    太子殿下同阿玿如此亲近，莫非真是阿玿同他说了什么？他不在意阮氏与阿玿坦白了一切，一来姜氏手上也沾了两条人命，且向来心狠手辣，说阮氏是自保也情有可原；二来动手的并不是他，若事态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也可将此归做内宅争斗，他顶多落个管家不严的罪名。他只在意阿玿会不会在太子跟前搬弄是非，阻了他仕途才是大事。

    在官场浮沉多年，许隆也并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

    阿玿感受到了许隆的异样，却无暇顾及，想到的是昨天宋添锦对她说的，他回去便会让最好的御医给她送最好的药来。

    他如约送了药，她却觉得给宋添锦添麻烦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臣女谢太子殿下。”

    她艰难地屈身，孙太医一眼便瞧出了阿玿背上有伤，心想这太子只道阿玿小姐手腕有伤，并未提及背上的伤势，况且背上看着伤得不轻啊。

    任凭是丝毫不懂医术的人见到她面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也能看出来绝不仅仅是手腕伤就能伤成这副模样的，可他一个外人哪敢当着尚书大人的面多嘴。他在宫中数十年，类似的事情在宫中更是层出不穷，已是见怪不怪了。

    许隆看着那名大夫与孙太医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夫与太医二人也面面相觑。

    原本许隆请那大夫来主要是为了替阿玿看背伤的，如今孙太医在场看着，他倒不敢说阿玿背上有伤的事了，否则就相当于是太子殿下也知道了此事，太子昨日还与阿玿一同出去，今日她便多了背上这伤，难保太子不会迁怒于他这个做父亲的，许隆此时当真是悔恨不已，昨日真是太冲动了，真该听阮氏的劝，就不该仗着姜氏杀害阮氏孩子的把柄在自己手上便不怕阿玿去闹，甚至还冲动地对她动了家法。

    许隆在一边心急如焚，后悔万分，另一边的大夫和太医却甚是融洽。

    “既然尚书大人请了专治筋骨的大夫，那便让老先生先替大小姐看看，说不定这方面在下还真不如这位老先生呢。”孙太医丝毫不仗着自己御医的身份，见到这位长者也是恭恭敬敬的，尤其是听说是位擅于正骨的大夫，更是想好好讨教一番。

    老者到底是年龄大了，见多识广的，见了御医也毫无卑怯之色，谦逊地拱了拱手，便拿着药箱上前。

    许隆道：“小女伤在手腕。”

    老者便替阿玿看起了手腕，未过片刻便道：“大小姐的手腕伤得还不算特别严重，用些好药注意吃食，养着便好。”说罢便去一旁写起了方子，交到孙太医手上，道：“您请过目。”

    孙太医也随之上前替阿玿看起了手腕伤，又仔细在心中念着大夫所写的方子，嘴上叹道：“老先生果然妙手。”

    接着赶紧示意小药童将药箱打开：“这些都是太子嘱咐了要给大小姐带过来的外用药，其中不乏他国贡品，老先生看看？”

    老者走上前，每一瓶都打开嗅了嗅，有的倒了些小粉粒在手上眯着眼细细观察，亦叹道：“我行医救人一生，伤药见的是太多了，今天倒是见到稀奇物件的了，大小姐有这些药用着，伤势会好的更快啊，看来尚书大人也没必要请草民过来了，光是这些药便够了。只不过大小姐还要注意吃食，多食清淡，少食辛辣油腻，前几日不宜大补，等到半月之后再饮一些骨头汤，须以牛骨为主，猪骨不宜。”

    “谢过老先生了。”许隆挥袖，管家便拿了不少银子递给老者。

    老者捋捋胡须，不紧不慢笑道：“哪里，有幸在御医面前班门弄斧，也有幸见了这么多珍贵的药品，是草民该道声谢！”

    孙太医见老者缓步走了出去，为了令太子安心，又上前替阿玿把脉，这便察觉出了不对：大小姐怎么这么虚弱？背上这伤该是有多重？

    许隆见太医拧起了眉头便慌张起来。原本他请了专治筋骨的大夫就是想遮盖住阿玿背上的伤掩人耳目，横竖是个大夫，背上的鞭伤定然也能治，重要的是家丑不可外扬，堂堂尚书苛待长女的事传出去他还不被人参上几本？这下倒好，太子真是多管闲事了！

    “小女并无大碍，孙太医不是已经瞧过老先生开的方子，且觉着还不错？臣女照着方子抓药调理便好，兴许只是累着了，这才有些不适。”阿玿知道，被看破不要紧，可若是此刻说破了，许隆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

    她倒是不在乎许隆的面子如何，她只是不想再看到许隆发疯，至于她身上这伤，迟早会还报到许隆身上。

    孙太医心知自己不能插手此事，只按着脉象替阿玿多开了些补身子的药方，与那老先生的方子一并留在了桌上，还留了太子要他带来的外用药和一些大补的珍贵药材便告了退回宫了。他心想着宋添锦如此关切阿玿，还是把事情如实禀报给他，自己也算有个交代。

    许隆松了口气，孙太医怎么会看不出异样呢，幸亏没说出口，起码自己的面子是保住了。谁心底能完全干干净净呢，各自心照不宣罢了，只是太医回宫后定会告知太子，虽然对此头疼倒也无可奈何。只能宽慰自己，幸好太子还没当上皇帝，许玿也并没有婚配给太子。

    转身对阿玿装出愧疚道：“为父还是对不住你啊，让你受了苦，难得你这么懂事……管家，快替大小姐把这些药送回去，嘱咐大小姐屋里的婢女万万小心着点上药，你再拿着孙太医和老先生开的药方亲自出府把药抓齐了！”

    阿玿也没搭话，起身就要离开。

    他们父女二人很少交谈，小时候许隆不常来看她，来了也待不久，来了也不说几句话。现在阿玿长大了，两人都是话少的，这恐怕是这父女二人最相像之处了，此外二人心中对彼此也都有恨。

    但许隆混迹官场多年，已不似从前那般愣头青，不再单纯因姜氏而疏远阿玿，而是变得圆滑，偶有需要阿玿出面的时候，例如家宴，例如几日后的庆功宴，许隆当着阿玿面还是能说会道的。

    许隆见她步履蹒跚，又转作焦急的模样道：“太子殿下领军打了打胜仗，过几日皇上要给太子殿下大摆庆功宴，你身为太子伴读理应出席，这几日好好调理身子，你代表的可是尚书府的脸面。”他是万万不能出错的，即使要他对着女儿变个脸也无妨。

    “女儿知道了。”阿玿不耐烦地杵在原地等着听他还要唠叨些什么。她这父亲当真是不说话时则沉默得要命，一说起话来就像泄了洪一样堵都堵不住。

    两人僵了一会儿，许隆为了缓解尴尬道：“你受了伤，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再请大夫来一趟给你瞧瞧背上的伤。”

    而阮氏此刻正在许丝的屋里劝慰着她呢。昨日听说许玿与太子厮混了一日已是气极，今日太子竟又差太医来府上给许玿医治。她耗费心力才在都城贵女当中脱颖而出，可许玿凭借着太子伴读的身份轻而易举能抢过她风头。

    “凭什么当初进宫给太子伴读的是她！我也是尚书嫡女，她还没有亲娘做依靠反而得了那个好处！”

    “可她有姨母做依靠啊！傻孩子，你当真以为许玿是因为尚书府进的宫？若不是那淳贵妃对着皇上吹了枕边风，自古哪有女子进宫伴读的？这多荒谬！也只得借了尚书府无子的名义，又正好遮掩了贵妃那红颜祸水的事实。”阮氏越说越气，这淳贵妃和她姐姐一样，都是祸害！每每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就仿佛又亲历了一次丧子之痛，心里满满的都是恨意。

    “我怎么没有这么个好姨母呢，我怎么就不是她呢。”许丝哭累了便靠在床榻边叹着气，轻声嘀咕道。

    阮氏陪着许丝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屋子，许丝一个人坐着想事情，越想心里就越堵，于是又传了奶娘进屋。

    “昨日你鞭打许玿真挺使劲啊！怎么那会儿没有想起来你还要巴结她呢？”许丝似笑非笑，神情在奶娘这个做贼心虚的人眼里看着是万分可怖了。

    奶娘也怕被二小姐和阮氏发现她真有了异心，她倒是心知后花园那一日二小姐已经起疑，多亏了她哥哥又来闹事躲过一劫，可这母女二人心里头肯定记着呢，阮氏和许丝可是当下的主子。

    虽说那时承诺了不再做墙头草，只是许玿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真正要倒去她那边真是须费好些时日，再者许玿若是没做成那太子妃，那将来可不一定比许丝风光，一切都是未可知的，重要的是先把当下的主子伺候好了，许玿那边到时候赔个罪，吊着就行，只要自己不做出对许玿有害的事情，她定不会多说什么的。

    还好自己警醒，仔细确认了许玿并未告诉阮氏自己已将当年的事情吐露出去了，想到比起自己，阿玿更痛恨阮氏与许隆，她便安心在这母女俩跟前继续伺候着。

    “这么多年了，奴婢对夫人和小姐一心一意，绝没有二心。”奶娘一下高兴过了头，差点忘了许丝在质问自己，慌张回神道。

    许丝气不打一出来：“哼，我可记着你可是精明得很呢！”

    奶娘还在想该怎么答，许丝便哂笑道：“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你哥哥的命可是和我们尚书府连在一块儿了，你找了新主子得了富贵，我们尚书府要是倒了，你和你哥哥怎么还能好过呢？”

    奶娘还是心虚了，却只是这么惊了一下，没再深想，心里只道原来从前认为天真的二小姐城府竟这样深，莫名生了畏惧，决心这些日子安分一些，将头重重往地上磕：“奴婢绝不会有非分之想，必定和兄长一起诚心伺候夫人伺候小姐！”

    阿玿现在还不知道那边屋里的勾当，可她心里早就想把这尚书府搅得天翻地覆了。

    显然，阮氏的提议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权衡那两条人命，阮氏与她母亲一样，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何况是她母亲先动的手。

    可她就是想将尚书府搅得不安生，因为许隆从头到尾就是一切恩怨的始作俑者。

    若是非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这个人只有许隆。就为了许隆不顾父女之情生而不养不教，为了许隆欺骗母亲的感情娶而不爱不尊，为了报复许隆将她带入这样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