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己

    第二十一章

    “你就这般痛苦,焉知本宫就从未痛苦过?你既然万般不愿,为何当时不反抗于父亲,让他别将你送入宫中。”

    像姐姐这般早早就嫁入潜邸,俪贵妃显然是无法站在她的角度理解自己的。

    姜玲珑似是笑累了,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她洁白无瑕的纱裙之下,是一副单薄瘦弱的身躯,却被迫背负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姜翰墨一心只为了大计,即便没有我姜玲珑,也会有第二人、第三人。他如此强势为人,我却势单力薄,如何能够与之相抗?”

    “你我不过皆为人棋子,半点由不得自己......”

    姜玲珑将失魂落魄的脑袋慢慢抬起,一双昔日漂亮潋滟的秋水眸里如今全是自嘲之意,“不过,你处境比我好些,你有三皇子傍身,姜翰墨总免不了要顾忌着你的意思。所以近些年他就已瞒着你,将那些脏活累活都让我做了去,贵妃娘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想必落了不少清闲罢。”

    姜琳琅闻她细细道来,眼底不由得微惊,“本宫以为父亲已经收敛了许多,平日在书信里也没怎么与本宫提及了。”

    “原来姐姐才是真正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可真是可怜呀。”姜玲珑难得平和地对着她一笑,挑明道:“说来,我也算是他制衡你的一个工具罢了。不过,姜翰墨自以为拿捏了我的软肋,想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办事,却未曾想,我并非完全信任于他。前段时间,我派人回府细探了一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纸张上残留着大片水痕漾开的泛黄痕迹,一字一句重阅时,宛如在无情地凌迟着她的心。

    “姜烨此人,姐姐可还识得?”

    姜琳琅初初听闻,便觉得此人名字十分熟悉。

    她回想到小时候,家里的院墙低矮,每到午膳过后,大人都在内室小憩,邻街总有一个小少年悄悄踩着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树,给她们两个扔进去一包饴糖。

    偶尔,他探头双手扒着墙壁,还一边好奇地观望着她们坐在廊下分糖吃的场景。有时候小少年不小心脚滑,弄出了动静惊醒大人,她和玲珑还会挤眉弄眼互相打掩护,告诉说是院外有只调皮的猫狸子想翻墙结果失败,所以才发出了大动静。而只有在等大人们瞧见无事继续休息的时候,玲珑才会悄悄开门跑出去,一脸担忧地看着小少年膝盖上的摔伤,把剩下的饴糖全都塞进去他正想卖惨喊疼的嘴里。

    她记得玲珑总喊那小少年叫“阿烨”,思来想去,应该就是此人。

    “小时候常来家里给我们送糖吃的男孩,就是他吧?”

    姜玲珑点点头,可眼眶却逐渐红了起来,像是触动了内心巨大的悲恸。

    “我与他青梅竹马,本能够修成正果,奈何命运无情捉弄,让我和阿烨彼此分隔......”她越说越是悲痛,手紧紧攥着信纸,“阿烨来了宋国,我本是满心欢喜,以为终于不用再分别两地,各自挂念,但不知怎地,他却帮了姜翰墨做事......纪国使臣驿馆的火,是姜翰墨吩咐阿烨放的。”

    “什么?!”

    虽是平日家书往来,但父亲定然也知道姜琳琅正在笼络照霜郡主的心意,可驿馆纵火一案却又把郡主拉下了水,究竟是何意?

    任凭她先前就是想破头,也没想到竟然是父亲干的好事?!

    此举宛如一记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俪贵妃的脸上。

    姜琳琅从前帮他料理疏通宫内大小琐事,即便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可父亲竟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要断了她与璟明的后路,她如今却还在帮他为虎作伥......

    姜玲珑将贵妃脸上精彩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脸上闪过一丝快活的恨意,继续趁热打铁道:“妹妹只是想让姐姐看清姜翰墨其人,因为帮他做事,往往没有好结果。”

    “你费心告诉我这些,就不怕他以此用来对付你?”姜琳琅拧眉问道。

    瘫坐在殿内的人沉默良久,一道清泪从她苍白的颊边滑落,一点点洇湿手上的信纸,她凄楚哀然地说道:“我本有软肋,可如今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烨死了,是姜翰墨杀了他!”

    终于能够与人说出这句话,姜玲珑蓦地笑了起来,即便她未施粉黛,但那浅红的唇角微微弯翘时,仍自有万种情韵藏于其中,只不过如今细瞧,里头却已有了些许难掩的破败之意。

    “姜翰墨杀他,是为了掩盖罪行,不被任何人发觉。”

    姜琳琅神色逐渐变得惊诧,心中更是不可抑制般地生出了一丝唇亡齿寒之感。

    “他就这般无所顾忌?”

    姜玲珑蕴着双朦胧的眼轻轻睨她,直接道:“那么多棋子都在为他负重前行,姜翰墨有什么好顾忌的?用废了一个就杀掉废掉,他完全做得出,阿烨就是个例子。”

    “姐姐,我这一生未曾真正回馈过他的深情,他的拥护。我带着君王妃嫔的身份让他这辈子望尘莫及,也让姐姐你在后宫备受委屈与苦楚,我真的很抱歉,这一切并非我真正所愿。”姜玲珑任由信纸飘然落地,她双手轻抚着平坦的小腹,眸中尽是姜琳琅从不曾见过的款款柔情。

    未掺一丝杂质,犹若泉水清澈见底。

    姜琳琅已为人母,她震惊地看着姜玲珑的动作,终于站起身来,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你......”

    她极缓慢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和自己脑海中生出的可怖念头作斗争,她指着地上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妃嫔与外人私通,本已是死罪。你当时行事胆大包天,怎没思虑过后果?如今你......你竟然还怀上了个......”

    姜琳琅克制地把“孽种”两个字咽了回去,左右环顾,确定殿内就只有她们二人,然后才用力揪着姜玲珑纤细的胳膊拽着她坐回床榻边,声音变成了极轻的气声,言辞厉色地质问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啊?!”

    贵妃的背后渗出了一身冷汗,像是某种芒刺在背般的危机感渐渐在她的身上、心间蔓延开来。

    姜玲珑嗤笑一声,说道:“姐姐,我本没有你对他的深情,我早有意中人,怎可能会为了宋玄钦这个男人去生儿育女?我每一次与他亲近过后,都会饮下避子汤。”

    她不仅大胆又无忌地直呼着宋承帝的名讳,更像是做了一件毫不后悔的事情那般英勇无畏。

    除了那一夜侍寝回来,姜烨就在殿内,她来不及饮之外。

    这些年的每一次触碰,她都不曾落下。

    姜琳琅从未想过有这层缘故,不禁呢喃道:“你这是何苦呢......况且,避子汤极伤身子,若是被陛下发觉,定要兴师问罪。”

    “姐姐,我并不想让孩子成为姜翰墨将来可利用的工具,所以,我从不后悔我的这个选择。”

    姜玲珑的话意外像一桶冰冷的水猛地浇灌过来,姜琳琅不禁想起皇儿今晨离开长乐宫,去上早课时的场景,那会他还揽着自己的手,半撒娇地与她说下课了想吃母妃亲手做的桂花酒酿丸子......

    璟明还那么小,她为人亲生父母,又如何能忍心将他一同推入这诡谲凶险的局中。

    榻边的女子忽而扯住了贵妃华丽的锦缎衣袖,语气含有几分恳求,“姐姐,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但今日我只想,我只想这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阿烨已经去了,我不想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留给他......”

    “混浊皇室血脉,若是被旁人知晓,你有几条命,姜府有几条命,都不够抵的!”姜琳琅心头仍有清醒,她低低地拂袖呵斥道。

    “怀胎十月,玲珑自知瞒不住所有人,但若是孩子在宫里出生......姐姐爱子心切,定也不想三皇子未来路上有所阻碍,所以我恳请姐姐定要想想办法,帮帮玲珑......”

    姜琳琅闻言微蹙了眉,贵妃在殿内来回踱步,同时也暴露了自己不安焦躁的心境。

    “兹事体大,且容本宫再想想......”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姜玲珑只觉得倦怠,她躺回榻边,双目愣怔地望着合欢殿内富丽堂皇的漆柱与梁顶出神——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君王的所有物,包括宫里的每个人。

    可姜玲珑如今回想起的,只有她和阿烨昔日在此地留下的美好回忆,零零碎碎,却又刻骨铭心。

    前半生,她是身不由己的富贵笼中雀。

    后半生,即便是真的要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她也不想再毫无尊严地跌在这满是污浊的泥地里,最后连自己心爱的男子都无法留住。

    若要死去,姜玲珑想像一只自由无拘的鸟儿一般,如愿死在空中。

    灵魂生生世世追逐着阿烨,与他一起化作天地间无名无姓的比翼鸟。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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