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夜

    第十三章

    那夜并没有下雨,但却有一道水洼不停沿着松树底下流淌至陈婉儿的脚边。

    院里只挂了一盏昏暗的竹制灯笼,空气里尽是浓郁的血腥味。她之前跟着那些受伤的纪国使臣一起,曾近距离闻到过,所以熟悉。

    陈婉儿当时并不算清醒,一度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直到树底下的那个人抬头望来,模糊又清晰的容貌轮廓映衬在泠泠月光下,突然就惊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一支长长的羽箭从背后深深扎在了纪寒时的胸膛左侧,锋利的三角箭矢穿破血肉之躯,闪露着夺命般的寒光,不断从伤口溢出的鲜血浸得那身黑衣更加可怖。

    他全身都湿漉漉的,膝盖半跪在地,一手支在地面,眼看快要撑不住了。

    陈婉儿连忙跑进屋子里,拉着正在休息的秋青黛的衣袖,急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秋姐姐......”她声音带着哭腔,着急又无措。

    秋青黛霎时醒了过来,刚看到她的神情,以为陈婉儿又做了噩梦,心疼之余便连声抚慰道:“婉儿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别怕,我在这里陪你,婉儿还好好的呢,梦都是反的,别害怕......”

    陈婉儿哭着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外面:“不是的秋姐姐,那个御医哥哥......他正在外面......”

    秋青黛闻言间脸色一变,立马掀开被子下榻跑了出去。

    纪寒时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快要散架般不停叫嚣着疼痛,他当时扔下狼烟以后,当机立断潜入了护城河中,花了近一个多时辰,终于从连通至外面的脏污下水道内摸索爬出,紧接着却一刻都不敢松懈,直到奔赴明心堂里。

    那支利箭正中胸膛,眼下已是失血过多,他坚持到此时完全是靠执着的意志力在强撑。

    一向端庄的秋青黛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

    纪寒时看着她跑过来,张口时的声音沙哑又沉寂:“师姐......大半夜的还是打扰了。”

    “你快别说话了!我扶你先进去。”

    鲜红的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浸透的衣衫仿佛有千斤重,难为他还在言语间跟秋青黛客气。

    陈婉儿眼明手快地从屋内取了御寒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纪寒时朝她微微点头,道了谢。

    “怎么会弄成这样?”

    秋青黛素来性格稳重,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她扶着纪寒时饮下一碗吊着精气神的参汤,一边吩咐陈婉儿取来干净的剪子和绷带药物备用。

    “忍着点,来不及给你熬麻沸散了,当务之急是先止血。”

    箭还插在身躯里,每牵扯一下动作,五脏六腑都仿佛在撕裂剧痛,他现在甚至连抬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纪寒时没有异议,他也是医者,自然最是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师姐,你不必顾虑,我死不了。”

    男人的眼眸都似浸过了水,此刻黑亮而沉静,甚至还在安抚她紧张担忧的情绪。

    湿透的黑衣寸寸剪开,秋青黛利落地用剪子快速断掉插在胸前的箭簇,握住尾端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拉扯着将残余的箭羽部分从血肉里猛地拔出!

    顷刻,狰狞的伤口血流如注。

    纪寒时随之痛苦地闷哼一声,霎时额间冷汗密布。

    屋内满是浓重的血腥气,陈婉儿何时见过这般,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秋青黛用干净的纱布按住伤处,一寸寸沿着肩膀缠绕绷带止血,眼神专注,没有抬头地说道:“婉儿,害怕的话你先出去,帮我打盆热水过来。”

    “是。”

    待她出去,秋青黛才将担忧了整夜的秀眉颦起,语气淡淡地质问道:“说说吧,师弟大半夜这是去了哪?幸好这箭没有射中心脏要害,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不过失了那么多血,要再晚点来也差不多了。”秋青黛责怪地瞥了他一眼。

    见纪寒时意外地沉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既唤得了我一声‘师姐’,我必然不会见死不救。虽然你我多年未见,师弟亦与从前相比变化甚大,但昔日同门之谊仍是历历在目,我就算远在异国,也未曾忘却半分。”

    在秋青黛的印象中,纪寒时甚少这般危险行事。他素来是个步步都有万全计划的人,性格冷静持重,怎的今夜亲自涉险不说,还差点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这根本不像他的作风。

    “今夜,本是意外。”纪寒时有些疲惫地回答道,神情却看着不愿多讲。

    秋青黛心里不免有些气,但看他神态疲惫,加上深受重伤,此刻也不是盘问缘由的时候,便说道:“罢了,你不愿讲,师姐也不再多问。只是有一事你需清楚知道,师父向来看重你,我是没想到他会放任你来宋国担任宫廷御医。“

    “我虽是一介平民,但也算亲历过了这番蹊跷的使臣驿馆大火,更别说这诡谲莫测的宫内,常闻之吞人于无形,你别因为了一时的冲动决策,轻易弄丢了性命才是。”

    言尽于此,陈婉儿刚好端了热水进来,秋青黛让她放下,留下一句嘱咐就携了婉儿出去。

    “你先好好休息吧。”

    虽是语气略微冷淡了些,但他能感受到秋青黛言语之中夹杂的关心之意。

    纪寒时轻轻颔首,诚恳地道了句:“谢谢。”

    ·

    门被重新关上,男人缓缓躺卧榻上,明亮的眸子望着头顶漆黑的房梁,劫后余生的喘息与痛到麻木的伤口都使他精神愈发清醒。

    纪寒时深深阖目,绷紧后松懈的面容终于蔓上了一抹难以遮掩的疲惫。

    越痛的时候,人的脑海反而越是清明。

    前段时日,纪寒时去过一趟已经戒严的竹林校场,他是去找月副将治疗旧伤,顺道探听内阁与六部连日翻查后的结果。

    如他意料之中,那些人并没有找出任何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临照铁骑与纵火案更夫存在着直接或雇佣关系。

    当然,也没有更多的有利证明可以帮助临照铁骑洗脱之前的嫌疑。

    事情越拖越久,对王爷与郡主就越不利。因为纪寒时目前在朝中并没有势力可凭靠,难保这期间各方暗处不会有人蠢蠢欲动,手眼通天,将“无”变成“有”,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是纪寒时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郡主仍在邢狱里,临照王苏长陵至今隐忍按捺不动,纪寒时正在暗处蛰伏,同时等待一个“乘风”的契机。

    今夜合欢殿所遇,的确是一场意外。

    他晚上在御医院值夜,偶然间敏锐地听到了附近屋瓦莫名松动的声响,当时便留了心眼。

    谁知,那黑夜闯入者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径直地往合欢殿的方向而去,并没有察觉纪寒时跟随在后。

    无意目睹妃嫔的私情,纪寒时明白今夜就是天赐的良机。

    他逃离时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扔出狼烟,为得就是要混淆所有亲眼目睹者的视听。

    夜闯宫闱,假扮刺客,桩桩件件,到底是杀头株连的大罪。

    纪寒时没有跟秋青黛细讲,是因为他并不想牵连无辜之人进来。

    所幸到最后,一切准备都值得,他虽受了伤,但也如愿借到了“东风”

    不亏。

    ·

    翌日,暮鼓声悠长,大臣们方从宣政殿下朝而出。

    此时,一位身着华缎丽锦的妙龄女子正从皇宫的另一头过来,估摸着是建章宫的方向请安而来。

    近身侍女从后给她撑了把遮阳的伞,然后与她一起立在回廊下等人。

    朝臣见之纷纷行礼,不敢怠慢分毫:“臣等见过四公主。”

    四公主宋锦媛乃已故的端宜皇后之女,出身高贵,同胞兄长更为大宋储君太子殿下,她虽在公主中序齿第四,但宋承帝相当宠爱,视若掌上明珠。

    这位公主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双唇朱红,仿若三四月盛开的桃花般娇俏动人。最珍贵的是,她还随母生有一双极相似的凤眸,含笑时微微弯翘,不仅有明眸顾盼的倾城之意,更自带着几分有凤来仪般的高贵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宋锦媛脸上浅浅笑着,也不说话,拂了拂手就免了朝臣们的礼。

    大臣们素知这位四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随和不拘,已经见怪不怪,“是,臣等告退。”

    等了一阵,宋锦媛终于如愿见到了独孤衡从殿内出来。

    “舅舅!”

    少女喊他的时候仍是从前那般娇软亲切的语气,独孤衡遂跟旁边随行的其他朝臣道辞,便远远看着她提裙拾阶而来。

    宋锦媛亲昵地揽住舅舅独孤衡的手臂,却偏头又跟着他身后的温思齐俏皮地说道:“温公公,本宫想与舅舅去御花园逛逛,晚些时候再来拜见父皇。”

    温思齐自然恭敬答道:“是,四公主得空过来就是,陛下前儿还惦记着想与您一同用膳呢。”

    “后宫里许多娘娘不都盼着想与父皇用膳嘛,本宫就不占着名额了,得空陪父皇去看戏赏画就行。”

    “哎哟,瞧四公主您说的。陛下可是最疼您了,知道您爱看戏,早早就吩咐宫里的戏班子多排几出好戏,供您到时候过去点着瞧呢!”

    这话可不好回,说不好可免不了要得罪后宫的主子们与公主,温思齐有些尴尬地赔笑了一下,打着圆场忙将话扯远了些。

    独孤衡听着微微皱眉,一旁劝道:“媛儿,注意言辞分寸。”

    他脸上有些歉意,接着道了句:“温公公别见怪。”

    温思齐摆着手哪敢有意见,刚好听到陛下传他,连忙逃似的告退进去了。

    两人结伴慢悠悠地走到御花园里,无数彩蝶绕花丛中飞过,百花香沁人,嫣红姹紫亦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独孤衡和宋锦媛并肩走着,不免闲话起家常:“媛儿,舅舅平日也不怎么会管束你的言行,但温思齐身份特殊,又是陛下近侍太监,你言语需得持重些,别叫人当面时难堪。”

    他知道长姐这个女儿自小性格聪敏灵慧,主意很多,但端宜皇后去得早,宋锦媛又一直是由太后抚养长大,宋承帝一向对其偏宠,有时难免会失了分寸。

    作为血亲和长辈,独孤衡自然有义务规劝。

    “几月未见,舅舅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锦媛好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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