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三月廿二日,洛阳雨霁。

    心月楼后院的桃花被风雨吹打,零落地满地都是,很是一番凄凉的景象。

    然而这红楼隔雨之处,这落红飘零之处,却传来了悠扬的笛声,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是那笛声却伴随着大漠孤鸢的高傲,伴随着戈壁战角的苍凉,伴随着荒原繁星的宁静,绕梁而来,久久不绝。

    心月楼的姑娘断不能吹出这般的曲子的。这本就是寻欢作乐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有的也只是莺歌燕舞,管弦喑哑,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

    紫暝不禁有了兴趣,遂起身移步,向那声源移去。音乐是个奇妙的东西,超越国界,超越等级,超越种族,昨夜她还因着音乐结识了一位神秘女子,今日她又将因着音乐寻到什么?

    路过亭台楼阁,绕过回旋长廊,她看见了那吹笛人。他正倚在一颗桃花树下,白衣玉冠,正是昨日为她解围的男子。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紫暝今日身着一浅妃色广袖衣,与那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融为一体。她轻舒广袖,踏着那笛声的韵律,迎风飞舞着,落红像一只只粉色的蝴蝶落在她的肩上,粘在她的衣襟上,如梦如幻。

    这一舞不同于昨日那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没有昨日的仙袂飘飘,没有昨日的优美高雅,只是随性而舞,但也风流潇洒。更重要的是她的脸上多了一种女儿家的羞涩与娇媚,如果说以前的紫暝是一位误落凡间的仙子,超凡脱俗而不知人间烟火,那么现在,人世间女子该有的万种风情都毫不遗落地显现在她脸上。

    曲尽舞罢,紫暝向那男子走去,“江公子可否记得,紫暝答应单独为江公子一舞。”

    男子这才转过头来,看向紫暝,深不可测的眼眸中辨不出情绪,“哦,原来是紫暝姑娘。”

    紫暝又向前几步靠近那男子,他们同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飘扬飞舞的花瓣萦绕在他们身旁,“江公子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从未听过呢。不过,我很喜欢。”

    “哦,无名小曲不足挂齿。”江楚晗听了,脸上有了和煦的笑意,然而紫暝却不喜欢这样的笑容,此时的她还没有感觉到那温和的笑容背面所隐藏是拒绝与疏离,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而已。

    “我倒觉得非心胸宽广之人做不出这样的曲子。这曲子让我想起塞外的大漠,有鹰击长空的豪情,亦有对自由的渴望,还隐隐约约有一丝哀伤。大概是作者有夙愿一直无法实现吧。你能吹出这样的曲子,莫不是去过大漠?”

    江楚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垂下眼帘的眸子有莫名的暗波涌动,然而脸上还是那般的平静,看不出一丝异常。

    紫暝见他沉默许久,继续追问:“你没去过?”

    待他抬头,眼中的一汪清泓早已归为平静,却也不回答她的话,“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告辞了。”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然而才走了几步,便又被紫暝叫住,“你以后还会来吗?我想……再跟你谈谈这首曲子。”

    江楚晗停住,却还是背对着她,并未回头,“紫暝姑娘是重诺之人,方才在桃花树下已为在下一舞,想必是没有再见的必要了。至于那曲子,不过无名之徒所做,哪里登得了大雅之堂,也是没有必要再谈了。”

    看着那一袭白衣渐渐隐去,紫暝心中涌起几分失落,她呆呆地在那儿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

    方才进屋,秋音便急上前道:“姑娘,你到哪去了,我找你好半天呢,方才楼主派人来问,你那支舞练好了没有,明日可是要登台的。”

    “早练好了,等一会儿,只需稍稍复习一下便可,你叫楼主放心.”

    秋音听了,松了口气,“那就好。”

    紫暝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秋音,你知不知道玉如霜?”

    “知道啊,姑娘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是看了她的舞蹈才决心学习舞蹈的。可是后来她销声匿迹了,你可知其中缘由?”

    秋音虽比紫暝年长几岁,为人也沉稳机敏,但毕竟是少女心性,平日里这些传言也是听了不少,“我好像听楼主说过。我觉得,她应该是为情至此。”

    “为情至此?她有情郎吗?”

    “嗯,是个胡商呢,据说她常用的那把金镶玉梳便是那男子送的。可那男子也是个负心汉,本已与玉如霜前辈山盟海誓,可去了大漠便就一去不复返,前辈也是不相信他已移情变心,千里迢迢也寻了去,结果回来后便荒废了舞技,再也不跳舞了。”

    紫暝点点头,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难怪她看起来那般憔悴.”

    一旁做事的秋音没有听清,”姑娘,你说什么?”

    紫暝这才回过神来,“啊,没什么,我只是为玉前辈不值啊。”

    就在紫暝纵情舞蹈的同时,携雨轩那腐朽而沉重的门被推开了,又有人踏足了这块僻静隐秘之地。

    那女子仍然做着她每日必做的事情——梳理头发。

    阳光透过绿纱窗照在她那秀美的长发上,乌黑亮丽的青丝中生出的白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银光。

    女子看见了那几根银丝,皱了皱眉,伸手将它拔掉,“哎,还是老了啊,又长出几根白发了。“她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实际上,她早已从镜子中看见了来人,但仍然将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梳着头。

    那人也是知晓她的脾性,就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女子将头发收到脑后,绾了一个髻,将玉梳子插在发间。温润透亮的白玉配上华贵精美的黄金便构成了这女子绝好的配饰。她素衣披身,嘴角含笑,眉眼含情,眼角虽已有了浅浅了皱纹,但却仍然可以从中窥见她年轻时的风采。

    来人愣在了那里,以为那个风华绝代的舞姬,那个自信高傲的女子,那个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的佳人终于又回来了。然而那光彩只持续了一瞬,转眼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的妇人了。

    玉如霜轻笑,“真是稀客,师妹今日怎么会有心情来我这儿小坐呢?”

    来人正是心月楼楼主陆轻虹,听出玉如霜话中调笑的意味,也只是淡淡地回道:“昨日师姐的歌声甚是凄婉啊,轻虹不放心,怕师姐出事,所以过来瞧瞧,没想到师姐还是安然无恙啊。”

    玉如霜听罢,身体不由颤了颤。但转即又恢复了她嘲讽似的的笑容,“呵,师妹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免得我继续赖着你白吃白住罢。”

    “师姐这是什么话,我们姐妹一场,照顾你是应该的。”

    “呵。”玉如霜冷笑,“陆轻虹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还不了解你。你表面上是温柔体贴,和蔼可亲,可你的心到底有多冷,这恐怕也只有你自己知道。若不是师父临终前有所嘱托,若不是我通晓各种舞蹈。你恐怕早就把我赶出去,任我自生自灭了吧。说吧,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陆轻虹见她如此,也不客套了,索性直言:“我今天来是想请师姐帮个忙。”

    “哦,想不到聪敏能干的陆轻虹也会求我这个残花败柳的一天。”

    陆轻虹听了,微微皱眉,但还是冷冷地说道:“师姐你何必妄自菲薄,想当年你那‘洛阳第一舞姬’的艳名可是远近有名的。”

    “哈哈……”玉如霜狂笑起来,那笑声有几分苦涩,有几分哀婉,道尽了人间沧桑,叹尽了了世态炎凉。“师妹何必讽刺我。什么倾城一舞玉如霜,什么洛阳第一舞姬,到头来还不是落了个寄人篱下的下场。”

    玉如霜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你双双拜于师父门下,你资质不如我,但却颇有经营之才,所以师父虽将毕生所学传授于我,却把心月楼传给你,现在想来,师父真有知人之明。”

    提及过往,恍若隔世,就连心月楼楼主脸上也露出了苍凉,哀婉之色,语气不由放软,“师姐,我只是想让你为一个新进弟子指点一二,师姐就答应帮我这个忙罢。”

    “哦?”玉如霜此时已恢复了常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显然是来了兴趣,“心月楼中有那么的多的善才,师妹还要让我指点,却不知是什么人物?”

    “她叫紫暝。”知道玉如霜长期深居简出,怕是不知道紫暝,陆轻虹解释道,“这紫暝天资聪颖,才进了倾云馆不到一年,就夺了头牌了。”

    不想玉如霜竟露出了深不可测的表情,“紫暝,是她?”

    陆轻虹有些讶异,“莫不是师姐知道她。”

    “呵,可不是吗,她昨天闯入我这里,还‘姐姐,姐姐’地叫。她不知我纵使是风韵犹存,却早已是半老徐娘了。”说着自嘲地笑了几声,“如果是她的话,你明日便把她带过来吧。”

    “师姐这个地方也忒小了,怕是紫暝施展不了舞技,不如请师姐移步。”

    玉如霜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厉,“你知道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出过携雨轩。”

    “正是因为没有,师姐才不知道外面变化巨大啊。”陆轻虹意味深长地说。

    感觉到了这话中挑衅的意味,玉如霜冷哼,“那紫暝到底是何方人物,竟要让我亲自去。”

    陆轻虹暗笑。知道玉如霜那颗属于舞者的高傲的心又被激发了。

    “那个紫暝她比瑶琴何如?”

    “远胜瑶琴。”

    “那,比前任头牌语墨何如?”

    “语墨不能及。”

    玉如霜皱了皱眉,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那比我何如?”

    陆轻虹顿了顿,笑道:“不相上下。”

    “哦?”玉如霜不怒反笑,“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这携雨轩我的确也是住得太久了,空气里都弥漫这一股腐烂的味道。你且回去,我明日便去。”

    翌日,心月楼大厅一如往常那样高朋满座,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女子起舞,生怕看漏了分毫。

    没有人注意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位女子。她衣着朴素,唯一的配饰便是发间的金镶玉梳,此人正是玉如霜。

    她有些慵懒地站在哪里,瞥了几眼台上的紫暝,嘴角露出了几丝轻蔑的笑容。

    她百无聊赖了起来,顺手将头上的金镶玉梳取了下了。秀美的云鬓瀑布般地落满肩头。

    看着玉如霜那样不以为意地开始梳起了头,一旁的陆轻虹皱了皱眉,“师姐,好不容易出来,还是好好看吧。”

    玉如霜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当她抬眼看向紫暝时,眼中的不屑却转瞬变为了惊异。

    “啪!”是玉摔碎的声音。

    众人纷纷将视线转向玉如霜。而那个素衣的女子只是以那样惊异的眼神看着台上的紫暝,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啊,金镶玉梳!”有人认出了那把名贵的梳子,纷纷发出惋惜的感叹。

    十几年过去了,世人早已忘却了当年名动京华的绝世舞姬,却还记得这把梳子,用上等的黄金白玉打造而成,凝结着一个胡商对一代名姬的爱慕之情。而今,这把玉梳就这样静静得躺在那里,一如那悄然而逝的爱情,片片破碎,不复存在了。

    而玉如霜也没有理会碎地上的玉梳,分开人群向舞台走去。台上的紫暝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舞步,满脸诧异地看着玉如霜。

    玉如霜走上了舞台,陆轻虹见此,无奈也只得向众人赔礼道歉,台下众人虽是遗憾,也只得提早退场了,不一会儿偌大的大厅只剩下紫暝玉如霜两人。

    此时,玉如霜神情已恢复了正常,脸上却带着几分哀怨与眷恋,“你可知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站上这个舞台。”

    “玉前辈,你没事吧?你的梳子……”紫暝言语之中有些担忧。

    “无妨。”玉如霜淡淡一笑,眼底却有几分寥落之意,“不过是一个负心人送的东西,早就该扔了。”

    虽听得她这样说,紫暝却觉得她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的平静。

    “十九年了,纵使是如花美眷,又怎敌得上似水流年。”玉如霜叹息着,伸手指向舞台的左方,“他那个时候就经常坐在这个位子,看我跳舞。”

    玉如霜的长发就那样披散着,在风中肆意飞舞,愁眉微蹙,脸色苍白,不似红尘世人。她的双眸直直地看着那个方向,眼神飘渺,仿佛看透了十几年的时光,又回到了那个繁华的盛会,她依然是风华正茂的一代名姬,而他仍然还是那个深爱她的男子,还一直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未曾离去。

    然而,待玉如霜回过神来却猛然发现过去种种,已如云烟消逝,终究是物是人非,烟消云散。

    玉如霜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长发,想要绾起那青丝,却发现金镶玉梳早已被她打碎了。

    “那时候,每天早上,他都会替我绾发,他尤其喜欢我那一头长发,说就算是进贡的绸缎也没有这般美。所以他送我了这把金镶玉梳,说只有它才配得上这一头青丝。那时候我想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那时候,我也是傻,怎么可能一辈子就这样。”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会去西方大漠一趟,一个月之后就回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却没有回来。我又苦苦等了一个月,他还是没有回来,那时候师父就说这个男人恐怕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

    “可是我不相信,不相信那些山盟海誓,温言细语终是一场空虚,又痴痴地等了他一个月,日日站在窗前望着,望眼欲穿,却还是没有望见他的身影。我当时也是少不更事的年纪,竟决心去大漠找他。那段日子我过得很是颓废,舞艺也荒废了不少,师父很是不满,听到我要去大漠,心里虽是不赞成,但还是任我去了,说能了结这桩心事也是好的。我在沙漠里跋涉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却发现……”

    玉如霜言语有些哽咽,说到此处,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紫暝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只是说着,“玉前辈,你这又是何苦,甚至还……”

    玉如霜轻挑秀眉,眼中闪过一道冷锐的光芒,冷声道:“你该不会也跟那些人一样以为我是因为那个男人才荒废了舞艺,不再跳舞了?”

    紫暝听罢有些尴尬地道:“你……难道不是吗?”

    玉如霜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冷笑道:“笑话!我自幼就在这些风月场所长大,也是见惯了人世变迁,世态炎凉,怎会因一个负心汉而堕落至此?”

    是的,这才应该是玉如霜,热烈地去爱,坦然地放手,决不因为曾经情深而纠缠不清。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那个地方见到了一支舞,惊天动地,动人心魄,我当时在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却已是见之忘魂。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无法达到那样的境界了。”

    “所以你便放弃了舞蹈?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不懂的,对于一个舞者,最重要的便是自信。自信没有了,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玉如霜转过头来,看向紫暝眼神复杂,“你知道吗?刚刚我看你那一舞却依约有几分那人的风韵,所以才这般惊讶。”

    紫暝被她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玉前辈,你是去了什么地方?”

    “瑶碧。”玉如霜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瑶碧?”紫暝来了兴趣,“可是《大荒西域记》的瑶碧?《大荒西域记》有载,祁连以东,天山以南,有一山名楚,化楚山雪水而成河,名曰楚水,临水而建城,盛产美玉,故名之曰瑶碧。我当时看到这本书,以为是那作者信口胡诌的,没想到真有这个地方。”

    “是的,那里不仅盛产美玉,更重要的是,瑶碧还有失传已久的绝世之舞的舞谱,是舞者的圣堂。”

    “呀,我想起那本书上说,传说瑶碧有神名碧,善舞,自创了一种独门舞蹈,堪称绝世,也不知道这辈子见得到不。”

    “当时我千辛万苦寻找瑶碧,有一半原因就是为了这个,我原本是想找到那早已失传的舞蹈,却没想到我的舞者生涯却葬送在那里。”

    “可我真的很想去瑶碧啊,虽是找到这种失传已久的舞蹈很是困难,不过还是值得一试的啊。”

    玉如霜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兴奋的少女,突然感觉这个女孩内心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使她在面对阻碍时不至于灰心丧气,面对成就时不至于骄傲自满而止步不前。

    见玉如霜沉默,紫暝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有些激动而忘形,不由红了脸,“啊,我知道的,我不如玉前辈天赋异禀,但还是愿意一试的。你知道吗?我自幼就立志参破绝世之舞,虽然很多人都对此很是不屑,包括我娘。”

    “你可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玉如霜淡淡地笑着,眼底有着罕见的温柔,“紫暝,你可告诉我你为何而舞吗?”

    “因为我喜欢跳舞啊,舞蹈让我愉悦。”

    “是吗?”玉如霜有些意味深长地感叹,“只是因为喜欢吗,单单是这样,是不够的啊。”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舞台,便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紫暝在背后叫住她,有些怯怯地说道:“玉前辈,你可否为我指点一二?那个,刚才那支舞……”

    玉如霜回眸,“我已没有什么再可以教你的了。你若想再上一层楼,领悟到舞蹈之真谛便去瑶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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