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海市开放。
海岛正是潮季，昨夜刚下了一场雨，吹过来的风也带着一种咸湿的腥味。
从瑶光到最近的海市花费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对于普通修士而言，只需要半个时辰，而甘雪亭只花了一刻钟。
海市入口是一处幽深的巷洞，远远望去，像是珠蚌开壳，透出微弱的光。
待甘雪亭的影子被黑暗吞噬，他眼中顿时出现一片强烈的白光。
迎着光，甘雪亭的眼睛像是猫瞳一样紧缩成一线，虹膜中闪过一缕银白、幽蓝交织之色，绮丽如花。
待适应强烈的光后，又立刻恢复正常。
他款款走着。
海市两旁，道路上摆满了各色货物，既有修士感兴趣的丹药、符咒、刀剑，也不乏一些深受女孩儿追捧的新鲜小玩意，玳瑁镜片、万花筒、犀角梳、琉璃花簪，甚至还有各色的灵兽妖兽关在笼子里，等待出售。
若是旁人，看到这眼花缭乱的场景，早就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
但是甘雪亭却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始终朝着海市尽头走去，连个眼神都未分给其他地方。
海市鱼龙混杂，不乏有好热闹的摊贩，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甘雪亭。
在他们眼里，这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身服绛紫，怀中抱着一个漆黑的画匣，乌发如瀑，眉眼之中，清冷如雪，仿佛与整个热闹的海市格格不入。
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腰间的玉佩正是千珠岛的标志，都很识相地撇开了眼睛，生怕得罪他。
这是个修士为尊的世界，整体的修行可以分为中土和海外两脉，其中中土为山派，以归衍宗为尊，而海外则为海派，以千珠岛为魁首。
也有胆子大的摊贩，见甘雪亭貌美绝尘，心痒痒地吹起了口哨。
“仙子，胭脂要不要看一看诶。”
“这可是用胭脂花研磨的，绝对正宗，保您喜欢。”
甘雪亭恍若未闻，那人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移开了目光。
在夜明珠照不到的地方，“少女”怀抱的画匣中间忽然生出一缕细细的线，上面仿佛有墨水在流淌，森冷阴郁，透着一种诡异的邪恶。
转眼间，那些墨汁一样的东西滴滴答答流淌一地，化作一滩淤泥，又凝聚成一个游走的影子，穿过小摊，来到一个泛着油墨味的画铺前。
影子又化作一线墨汁，蛇一样钻回了画匣之中。
甘雪亭眼睫微颤，一抹幽蓝瞬间吞噬在瞳孔中，他回神，仰脸望向了头顶的牌匾。
上面写着“万宝轩”。
万宝轩内，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躺在靠椅上，优哉游哉地和店里的伙计闲聊。
“阿牛，昨天那个小姑娘今日有没有来？”
“没有啊。”
掌柜的立刻笑了起来：“看来，那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那两幅画我收来也才二十灵石，卖出去就翻了百倍，两千灵石，货还只给了一半，真是让我赚上天了。”
阿牛立刻讨好地满脸堆笑：“要不说无奸不商呢？还是掌柜的厉害。”
张掌柜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会不会说话？”
阿牛连连改口：“呸，什么无奸不商，掌柜的分明是大智若愚。”
张掌柜不耐烦：“你小子，马屁拍到老虎屁股上了，知道你想奉承我机智，不过，这次是那个小姑娘委实太笨了些。”
阿牛连连道：“是是是。”
想起什么，张掌柜又咂了咂嘴：“不过，那小姑娘虽然不太机灵，长得倒是真带劲，水汪汪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挺翘的鼻子……嘶，她掏出灵石的时候，我瞧着她手指嫩笋似的，也不知道摸一摸，该有多滑。”
说罢，他意犹未尽地添了句：“这样极品小美人，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
阿牛笑嘻嘻附和：“是啊，带劲。”
张掌柜又道：“这小姑娘保准是哪家的娇小姐，她进来的时候，我见到她鞋面上可是镶嵌着龙眼大小的明珠，走起路来，那光水波似得，若有若无。”
“还有她腰上那根百色腰带，那可是用一整条的鲛绡织成的，上面还缠满了七宝琉璃璎珞，这走起路来啊，小腰一扭，真真说得上摇曳生姿，跟画上的仙子似的。”
阿牛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跟仙女似的，所以掌柜的不算骗了她，是仙子大发慈悲，给咱们送财来了。”
张掌柜笑得满脸皱纹菊花一样：“没错，阿牛，你小子总算说了句我爱听的。”
两个人交谈甚欢的时候，一道冷清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人吗？”
张掌柜回头，看到来人，下意识嘶了一声，一姑娘从榻上起来：“姑娘，什么事么？”
好家伙！他这两天是走狗屎运了吗？昨天店里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今天怎么又来了一个！
不过，眼前这个和昨天那个雪肤花貌的明艳容颜相比，却是另一番不容易亵渎的冰清玉洁，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女”，发现他一袭素衣，身上毫无配饰，像是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多半没有什么后台。
张掌柜心痒痒，看向甘雪亭的目光饿狼般肆无忌惮。
甘雪亭下意识垂下了眼睫，声音细弱：“见过掌柜的……”
张掌柜顿时酥了，声音也忍不住放轻了：“姑娘，来来来，有事进来再说。”
他一边用眼神示意，阿牛会意地将店门关上。
店内一瞬间幽暗了不少，甘雪亭垂下的眼睫下闪过一丝幽亮，他移步走进店内，微微垂着头：“掌柜的，其实，不知道您这里收不收画。”
“收收收，当然收。”张掌柜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里的画匣，“不知道，姑娘这画如何？”
甘雪亭道：“这画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但我眼力浅薄，看不出好坏，所以还需要掌柜的掌掌眼。”
一旁的阿牛呵呵笑道：“那姑娘可找对人了，咱们掌柜的，独具慧眼，可是鉴画的一把好手啊！”
“咳咳……”张掌柜轻咳一声，示意阿牛一边呆着去，“不敢说好手，熟手罢了。”
说完，张掌柜又引着甘雪亭朝楼上台阶而去：“姑娘，既然是鉴画，自然要慢慢品，不容许别人打扰，楼上清净，请。”
甘雪亭微微颔首，抱着画匣：“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很快，张掌柜将甘雪亭引到一间茶室之中，屋里燃了一盏灯，两个人对面而坐。
张掌柜看着对面的甘雪亭，眼睛都直了。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眼前的少女，肌肤在灯下莹润生光，宛如冰雕玉砌。
要是……能够一亲芳泽……
甘雪亭淡淡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掌柜的。”
张掌柜回神，道：“姑娘，不知道，你要看的是什么画？”
匣子被打开，张掌柜伸手要去拿画卷，忽然被清冷的嗓音截住：“掌柜的……”
只见，“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眼波如漪：“看画之前，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哦？什么故事？”见到少女态度温柔，张掌柜只感觉半边身体都酥酥的。
有些男人总有这种自信，一旦漂亮女孩对他态度稍微好一点，总以为自己得到了美人青睐。
张掌柜显然就是这种人，看向甘雪亭的眼神越发令人不适。
甘雪亭道：“不知道掌柜的可曾听过，画上之人活过来的故事？”
张掌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姑娘，那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无稽之谈么？甘雪亭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凉得像雪。
不知为何，明明他静若莲花，张掌柜竟然从中读出一丝鬼魅般的气息。
就像是山精野怪，扮作野庙里的菩萨。
他笑意肉眼可见的淡了：“是啊，我经营这画铺数十年，见过的画不计其数，都未见过画上之人活过来的样子。”
“若我说，我的画中就有人活过来，掌柜的信么？”
说话间，灯烛轻轻摇曳了一下，“少女”雪白的脸庞染上阴翳，有种画皮般的诡艳。
“姑娘，别开玩笑了。”张掌柜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只觉得眼前的少女越来越诡异。
“为什么，不打开看一看呢？”
随着他这一声如同呢喃般的声音，张掌柜整个人脸色煞白，刷的一下起身，夺门想要逃。
却感觉一股强横的力量，紧紧缚住了他的双手，强迫着他去拿桌上的画，可他的身体却是背着桌子的，于是整个人面条一样扭曲，剧痛之下，张掌柜忍不住嘶吼大叫：“阿牛，阿牛！”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面前诡异的“少女”。
“为什么，不打开看一看呢？”
也许是为了缓解那种撕扯的剧痛，也许是被声音蛊惑，张掌柜慢慢转过身子，手哆哆嗦嗦地伸了出去，试图将画展开。
可在他触碰到画轴的一瞬间，画轴竟然自动展开，里面赫然是一个撑伞的女子。
“啊！”张掌柜眼里一瞬间放大，整个人因为惊恐而呆滞，接着，他感觉一双黏腻的、冰冷的、像是来自深海的怪物的手紧紧捉住了自己的胳膊。
只见，画中的撑伞女子手从画卷中伸了出来，将他往画里拽，他的手像是陷入浓稠黏腻的墨汁之中，挣脱不得。
画……画活了！
张掌柜才如梦初醒，吓得骇然大叫：“姑娘，姑娘，饶命！我该死，我不该骗人……”
甘雪亭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宛如一座观音像，高高在上，不知疾苦。
可是，他的眼球中像是生出了千万条细细的银色丝线，不停地蠕动、缠绕，其中一丝细细的幽蓝一闪而逝。
似蓝色的莲花，旋开旋落，轮回春秋；又似绚烂的焰火，忽升忽降，点缀夜幕。
很快，在张掌柜的惨叫声中，他竟然慢慢变成了一摊浓墨，像是被画活生生吞噬，消失在甘雪亭面前。
而桌面则滴滴答答流淌出一滩腥臭的、像是凝固的血一样的液体，将整个桌角染成了诡异的颜色，那摊血迹像是有生命一般咕噜咕噜地翻滚着气泡。
室内灯烛晃动，画卷兀自滚动，很快又自动合上。
甘雪亭起身，眼瞳中丝丝缕缕般的东西瞬间褪去，他抱着画匣，起身朝着房门走去。
待离开之时，他又忽然回头，朝着桌面发出一声懊恼的轻笑。
“啊，忘了说了……”甘雪亭丹晖般的唇微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非人般诡谲：“多谢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