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上

    立春过,朱雀大街两旁的合欢树冒了新芽,树干上垂着红灯笼,远看像秋柿子,喜庆怡人,正合二月初六嫁娶日,朝发新芽晓梳妆。

    沈府将将曦时便大开府门,庄重的横梁匾额系上的喜气洋洋的红头花,两条长长的红绸飘在左右,门口两侧石狮威武的双瞳被红纸封住,吐珠大口挂着桂叶花生多子福袋。

    在正大门的位置,百金一丈的贡绸纤云织锦绯红如火,往府里一直铺到新嫁娘的闺房,往外更是铺满了朱雀大街,直通皇宫和宣亲王府。

    沈府热火朝天地为婚宴备席,锦心院却异常的安静,寝阁里珠帘束起,梳妆台上摆满了珍珠头钗金步摇,胭脂水粉描眉金钿,样样都彰显着金贵与大气,而正云台上搁着红帕半遮的团扇,明珠点缀、金丝流苏,用料极好,但工艺却稍欠水准。

    玲珑缓缓移步进来,指挥着灶房的人将一桶桶的热水抬进来倒进浴桶中,待浴桶水七分满后就挎着篮子往里面放早晨新鲜采摘的红牡丹,以及留香用的香露,都准备妥当后,她拐过屏风来到榻前束起床幔:“新嫁娘起床沐浴了哦~”

    沈宛霜早就被吵醒了,她坐起身来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了。”

    掀开被,沈宛霜迷迷蒙蒙地打了一个哈欠,全披散到左侧肩身前的长发乱糟糟的,她坐着发呆,俨然没有一点今天自己是新嫁娘的自觉。

    “小姐!”玲珑催促她:“快起来沐浴净面,等会妆娘就到了。”

    沈宛霜恍惚了几秒,似乎才想起自己今日出嫁,明明是一直期盼的事情,真到了这日,她却发现内心深处波澜不惊,甚至有些迷茫。

    她赤脚走向浴桶,周围白雾弥漫,暖香萦绕,蒸得香气渗透进升腾的白雾里,随后不着痕迹地顺着每一寸肌肤钻进去,整个人就像泡在香露堆里一样。

    “玲珑,你是要把我腌出味来啊。”,沈宛霜一边吐槽,一边褪了里衣,顺着木矮阶滑进了浴桶里,她靠着边沿,手臂摊放在两侧扶窝处,望着上方的横梁深深呼气。

    水太烫了。

    “那腌的也是香味。”

    玲珑捂着嘴笑,把脑袋伸出屏风让一早就候在外面的丫鬟们都进来伺候。

    新娘子上妆前的步骤复杂细致,需得用香茅桂叶煮出来的水揉洗头发,然后洁面净肤,打磨指甲,再敷上蜂蜜花蕊液保湿润泽。就连口腔内的每一根齿,都要拿杨柳枝刷干净,然后含漱上等的龙井浓,如此来回几次,直到口齿留香。

    光是沐浴更衣就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紧接着妆娘就到了,给新娘子上妆的也叫十全老人,需要子孙满堂,幸福美满,在习俗上算是一份美好的祝愿。

    沈宛霜生得好,五官标志,天庭饱满,眉眼更是漂亮,眼含秋水目若星辰,杏眸粉腮姣姣灵动,略施粉黛都要胜过京中多数大家娘子。

    妆娘赞美的话是如竹筒倒豆般堆出来:“京中官宦、权族的女眷出嫁几乎都是请我这老婆子上的妆,沈小姐这模样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的,皮相虽好但美人在骨,沈小姐就是生得了一副极好的贵人骨相,也当真是沈大人一生清正廉明,深受百姓爱戴,才能如此福泽深厚,延绵后代。”

    沈宛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有小小的不满:“明明是阿娘把我生的好,是不是玲珑?”

    玲珑乐呵呵地应:“是啊是啊,小姐长得像夫人。”

    妆娘经验丰富,手也巧,上等的珍珠粉用起来十分随意,不多时便敷好了一层薄而莹白光泽的妆底,随后便是抹胭脂、描黛眉等。

    沈宛霜干坐着无聊,手里拿着自己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团扇转来转去打发时间。

    不多时沈氏带着嬷嬷过来了。

    沈氏:“玲珑,小姐平日里用惯的物件都装进陪嫁的匣子里了吗?”

    玲珑福了福身:“回夫人,都装好了。”

    沈氏点点头,挥手让嬷嬷将衣架上稍会要换的婚服仔细拿下来再检查一遍,婚服样式是亲王妃制的钗钿礼衣,层层叠叠,从最里面的里衣到外面正绿色的长袍广袖,锦绸披巾等都是宫里御衣局尚人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用的料子也是从各地挑选上来的贡品。

    上唐女子低嫁穿红,高嫁穿绿,沈宛霜的嫁衣便是绣着鸾凤呈祥的正绿色。

    “阿娘~”

    沈宛霜朝沈氏伸出手娇声喊着,她眯眼荡开笑容,面若朝霞,火红的云纹花钿在春日微熹的光线中闪着金光,显得矜贵又娇俏。

    沈氏望着女儿喜笑颜开,心里却难受得紧,只能反复叮嘱着:“昨夜阿娘教你的大婚礼仪可记住了?出门后团扇不能放下,到了王府更得注意规矩,要举止端庄,小步轻迈,但跨火盆时步子要大。”

    妆娘一边绾发一边高声道:“大步迈过,往后一生都平平顺顺,远离坎坷!”

    沈宛霜乖巧点头,面颊红红的。

    两支凤首含珠金步摇是皇后娘娘御赐的,妆娘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生怕磕碰到,她固定好样式后就将两支金步摇插到新娘子云鬓里,随后朝沈氏福下身:“沈夫人,您看看这样可行?”

    沈氏仔细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只是那两支凤首含珠金步摇实在耀眼华贵,这凤饰自古都是皇后才得的殊荣,皇后赐下这两支金步摇,还特地交代了大婚时要用上,也不知是何用意。

    ……

    沈宛霜今天都不能出房门,只能端坐在床边等着新郎官傍晚来接亲,她才能由兄长背出房去与双亲拜别。

    下午时前院已宾客云集,满朝文武百官都到了,沈谨柏为官数载桃李满天下,他嫁女,那些在各郡任职的学生都纷纷进京恭贺,更有百姓自发前来送礼,沈府前门庭若市,一些远道而来的百姓拿着几两银子,拎着家中种植的瓜果蔬菜就喜气洋洋地来了。

    负责登记的礼官一一记下送礼的百姓籍贯,以及送礼几何,最后又需回礼几何,登记后就有人带她们进府里吃宴。

    府里白日摆的是流水宴席,无论白衣或是官身都是同等待遇,饶是皇亲国戚,来了坐的都是流水席。

    程凭今日吃席敞开了肚痛饮一番,此刻正与好友沈庭雪在宴客院阁二楼偷闲片刻,见下面华贵官妇与衣着朴素的妇人坐到了一起,他撞了撞好友的肩膀:“恐怕也只有你阿耶这么做才不会惹人非议了。”

    沈庭雪眼中顿时升起骄傲之色,他豪情万千,纵声道:“将来我也会做如我阿耶这般的官,不惧权贵,不藐白身!”

    程凭:“好!等到那日我再与庭雪痛饮一番!”

    “哎,快看,小郡王跟十皇子在那扯什么呢?不会是要在这打起来吧?!”,程凭话锋一转,一把拽过沈庭雪的衣袖,示意他快往那处看。

    沈庭雪顺着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黑了,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竟真打起来了。

    程凭啧啧两声:“小郡王仗着年长几岁欺负人啊。”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沈庭雪拧着眉头,袖一甩就转身下楼往那处去。

    程凭赶紧也追了过去。

    只是他们刚到前院回廊,就有小厮在府门外拖着悠长的曲调高喊——

    “新郎官来迎亲啦!”

    两人同时往天边望去,圆日还低悬着并未落山,也就意味着没到迎亲的时候。

    沈庭雪转身回正堂,王府的报喜官也随之而至。

    报喜官:“沈大人,沈夫人,沈公子见喜好,因着我家主子双腿刚好尚不能骑快马,所以殿下便吩咐我们迎亲队提前过来,也好不耽误拜堂吉时。”

    “如此也好。”

    沈谨柏挥手让喜官出去点鞭炮响迎亲礼,偏头对儿子道:“去背你妹妹出来吧。”

    新妇出嫁前需辞别双亲,谢养育之恩。

    “告礼——宣亲王府李嵘清,以亲王之位来迎沈氏女沈宛霜为正妃,证婚人皇后李苏氏,请王妃入轿!”

    唱礼声高亢悠扬,锦心院里都听得清楚,沈宛霜一把拿过团扇挡住脸,不过却对陪嫁到王府去的玉翠和玲珑使劲挤眼睛。

    “你们去把我的长匣捞出来没有?”

    玉翠暗暗翻白眼,叫苦道:“小姐......那枯井一眼望不到头,我哪里捞得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惦记着那劳甚子长匣。

    沈宛霜瞪她:“你找人倒吊下去捞啊。”

    她的刀也算陪嫁品,就算埋,也得埋她夫君府里去。

    “小姐小姐,府里人都到前院接待宾客了,而且您嫁得又不远,三日后回门再来捞嘛。”玲珑支主意。

    沈宛霜闻言一想,觉得可行。

    随着门外吱呀声响,她回了玉翠一个白眼:“看玲珑就是比你机灵,你就知道吃。”

    玉翠:.......

    有点委屈,但不多。

    “霜娘,都准备好了吗?”,沈庭雪阔步进来,泼墨色的水袖长衫衬得他举止之间多了几股飘渺之感,气质如松,君子端方。

    沈宛霜隔着扇应:“准备好了。”

    沈庭雪语气中满是不舍:“还未出房门,不用却扇.....让兄长再看霜娘几眼罢。”

    “哦。”,沈宛霜垂下手,她抿了抿唇:“兄长勿要伤怀,霜娘嫁得近,几息轻功就回来了。”

    “.......也是。”

    沈庭雪心中的惆怅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他摇摇头暗道自己确实不如霜娘通透,想罢半蹲下身,扭头展笑目光温柔:“霜娘,兄长永远是你的倚靠,此番出嫁,愿你脚不沾尘,此生只走锦绣路。”

    “承兄长吉言。”

    沈宛霜伏到沈庭雪背上,然后被稳稳当当地背起,往外走去。

    她握着扇,心中百感交集。

    正堂铺着大红云锦,前头喜婆引路,三步唱一喜,沈庭雪背着沈宛霜走入正堂,小心翼翼放下后退到了左侧坐下。

    沈宛霜微低着脑袋看自己层层叠叠如云翻涌的裙摆,脸藏在扇下叫人窥视不到。

    沈谨柏正襟危坐,面上有常年浸在官场练就出的不怒自威之色,但目光中却充满慈爱,他郑重道:“宛霜,此后你便是天家妇,望尔感念皇恩,孝恭端淑,知礼守节,家中一切都好,莫要挂念。”

    沈氏坐在高堂上悄然红了眼眶,她拿帕子按着眼角酸胀,才没让自己在这般重要的场合失了礼数。

    沈宛霜跪下,弯腰时不知怎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蓦然回想到自己上一世亲手弑父时的场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那些记忆竟已经在慢慢淡忘。

    她声音哽咽:“霜娘谨记阿耶教诲,以后不能在您与阿娘膝下尽孝,请受女儿三拜,原谅女儿不孝。”

    沈宛霜握着扇的手在颤抖着,她汹涌的情绪随着三拜慢慢平和下来。

    沈庭雪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润,认真整理衣冠,起身背人出府,他得亲手将妹妹的手交给李微钰才行。

    府门外,李微钰一身绯红如火的亲王大冕袍,长身玉立,光华夺目,在他的映照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失了颜色,唯有那一抹奢贵的绯红身影。

    沈庭雪再不舍这条路也走完了,他放下沈宛霜,对李微钰道:“王爷,希望您以后能善待霜娘。”

    李微钰拱手行了一礼:“嵘清定会待霜娘如己,决不辜负,请兄长放心。”

    “时辰不早了,走吧。”

    他将沈宛霜的手放到对方的掌心里,随后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

    李微钰明明时体寒的人,此刻却掌心滚烫,他渐渐收紧手,紧握住掌心的柔软,下刻弯腰将手从沈宛霜的后腰和膝盖穿过,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沈氏端着一小盆水出来,眼睛湿润,里面满满的都是不舍。

    嫁出去的女儿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但那小盆水,她迟迟不舍得泼出去。

    “阿娘!我今后虽是天家妇,但也永远是沈氏女,阿娘莫要把我泼出去——”

    沈宛霜透亮清澈的一嗓子直接让沈氏破涕为笑,周围也顿时响起哄笑声。

    最后那小盆水,到底是没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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