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幕暗影16

    得到梅丽穆达肯定的答案,阿兰珂却不觉得轻松。

    她退开几步,手掌背负身后,纤长漂亮的指节不着痕迹拧动腰上的皮肉。尖锐的刺痛破开缠绕脑海的迷障,阿兰珂适才有了几分尚在人间的实感。

    成为一名冷酷政客绝非阿兰珂的本意,然而事实如此,她正以清晰的逻辑将包括梅丽穆达在内的人谋算其中。

    在阿兰珂的计划中,伊涅菲尔和提伊也只是一环。为了达成目标,必要的付出都是应当的。

    其中也定然有私心。

    若说只是为了还报埃赫那顿救下她的恩情,阿兰珂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只是思及至此,她舌尖一麻,从前克制着不敢辨清的事实叫嚣着再次浮涌而来。

    因哈托尔无可逃避的力量,阿兰珂陷入了爱情。如纳克特敏此前笃定,她爱上了埃赫那顿。

    在阿兰珂认清心意的刹那,她为自己的痴念心惊,醒转时猛地一颤。好在梅丽穆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未曾觉察阿兰珂的走神。

    “既然殿下已经有了决断,”阿兰珂向梅丽穆达略一欠身,便准备就此拜别,“那我敬候佳音。”

    梅丽穆达掀眼重新审视阿兰珂,却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她的神情重又平和下来,淡淡道:“我已向塞赫美特女神奉请了神谕,所求之事必定成功,直至完成复仇。你不用再劝我,也不该再劝我。”

    作为女神最虔诚的信徒,阿兰珂并不怀疑梅丽穆达行事之前会向其寻求认可。而比起复仇之神荷鲁斯,或许代表了屠杀邪恶的塞赫美特本就更会被梅丽穆达笃信。

    诸般剑锋所向,阿伊已经为所亲之人尽数舍弃,即将迎来最后的审判。比起已与其针锋相对的埃赫那顿,梅丽穆达更想做最后的制裁者。

    阿兰珂直起身来,向着梅丽穆达擦肩而过,吐露出的轻弱淡寡的词句几乎要就此消减风中:“那我祝殿下早日心想事成。”

    梅丽穆达最先一愣,而后唇边绽放开粲然笑意。

    她知道阿兰珂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有着自己的谋划与主张。既然梅丽穆达开出的条件足够,那么阿兰珂就不会再阻止任何。

    一切都在按照梅丽穆达设想的方向前进,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用鲜血来敬献塞赫美特女神的祭坛了。

    *

    许是因为和梅丽穆达的交谈,回到王家神殿时,阿兰珂还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彭特予一连唤了她几声,她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到彭特予无奈地提高了音量,阿兰珂才骤然抬起头,眸中有些恍惚与空白:“您刚才是在叫我吗?”

    “是的。”彭特予捧起一叠黏土板放到尚很茫然的阿兰珂怀中,低声解释道,“这些记录了往年的收成。”

    随后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桌上胡乱摊开的纸莎草上,略抬下颌示意:“那些则记录了王室和神庙所拥有的土地和租佃明细。”

    记录了佃田细节的文件对于发放麦种大有帮助,不过眼下与阿伊的战事更加迫在眉睫,大费周章整理并没有太多助力。

    阿兰珂停顿了片刻,并未贸然直接发问,对彭特予道:“老师,这些文件要来做什么?”

    彭特予回身在桌前落座,白色长袍堆叠在他足边。他用手中的苇管笔蘸取墨汁后迅速圈点出几个名字,闻言头也未抬:“有功者封赏,有罪者处死。”

    昏黄的烛光将彭特予的半边面容浸笼在黑暗中,一时间难以辨明他的情绪变动,彭特予因阿兰珂的不发一语而多问一句:“你在为他们感到可怜吗?”

    阿兰珂思考一瞬,最后诚实地点了点头:“追求信仰并没有错,他们只是错在追寻了一个错误的领袖,我不为他们的命运可怜,只可怜他们荒谬无知的徒劳虔诚。”

    她的措辞诚恳,毫无疑问地发自真心。彭特予却嗤了声,漠然说道:“这些人未必不知道这么做的结局如何,然而还想尽力一搏,以为这样就能有直上青云的机会。”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圈点好名字的名单平展在灯光下,随后才对阿兰珂道:“你来仔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熟悉的人。”

    彭特予无所因由的话让阿兰珂不明就里,她将信将疑地将怀中的黏土板放下,随后接过彭特予递来的名单后细细阅读。

    「穆桑,租种阿蒙神庙八块土地,数量八十五阿鲁尔」

    「哈苏尔,租种阿蒙神庙十七块土地,数量一百七十一阿鲁尔。她已死,土地在弟弟穆桑手中」

    「卢利耶,租种阿蒙神庙十二块土地,数量一百四十阿鲁尔。他已死,土地在妻弟穆桑手中」

    ……

    此份名单首页便是舅舅穆桑和父母的姓名,而后是更多阿兰珂相熟的姓名与其占有的土地数目。看到这里,再接下来的名单阿兰珂已经无心细看了。

    她出身阿拜多斯的世袭贵族,家中拥有广袤的田地。虽然如此,阿兰珂的父母却从未苛待过佃农,均是按照法例要求标准让他们缴纳税粮。

    至于舅舅穆桑一家,即便是因为他因常年酗酒而败光了外祖父母留下的遗产,阿兰珂的母亲哈苏尔也始终惦念着自己的弟弟。

    分给他足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的田地进行耕种,允许穆桑种植葡萄酿酒,甚至不要求他缴纳税粮,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按照世袭租佃的程序,哪怕阿兰珂的父母都已落难,只要阿蒙神庙并未追究子女,这些土地也该由她和弟弟乌什赫提伊继承。

    然而结果却是阿兰珂被卖作奴隶流落底比斯,乌什赫提伊逃亡迦南不知生死。反倒是从前与他们关系淡薄的舅舅穆桑得到了这丰厚的遗产,从先前看奴隶主脸色过活的落魄贵族一跃成为了大地主。

    “现在你还觉得他们可怜吗?”

    即便如此,彭特予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仿佛世俗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平静地与阿兰珂相对,进而又重复一遍:“他们真的可怜吗?”

    “我以为我父母是因为得罪了阿蒙祭司才会获罪,因此也不曾怪罪舅舅,只当他也是走投无路。”阿兰珂仰抬起头,将纸草死死地攥在手心,“但我没想到其实还有人从中作梗。”

    阿兰珂顿了顿,接着自嘲地弯起唇角:“我也想过,不是每个人都如舅舅一样贪婪。可是现在看来,与其可怜这些永远不知满足的蛀虫,如我一般的人才更值得可怜。”

    “世俗的罪恶正在于此,他们总是因欲望而不择手段,哪怕是至亲也能狠心将其置之死地。”彭特予缓缓呼出一口气,进而恢复了微笑:“而今殿下就要做执剑人,斩杀以阿蒙神之名为非作歹的恶人。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由你亲自为仇恨做结。”

    阿兰珂再次默了片刻,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阿兰珂想,或许还是因为她太懦弱了。她只拥有为复仇搏命的决心,却没有挥剑的勇气。

    “你弟弟乌什赫提伊的踪迹已经明确了,”彭特予也没有强迫阿兰珂作出决定,转而道:“他通过塞拉比特神庙的赛特祭司给我递信,不日后将返回底比斯。”

    听到自己即将与阔别许久的弟弟重逢,阿兰珂随之涌起的悲伤减淡许多。她沉静下来,哑声颔首道:“我等候着与他再见。”

    “赛特祭司在信中也说,他在迦南过得不错,”彭特予适时地补充,以让阿兰珂能够提起几分精神,“你的弟弟与你一样都很能干,逃亡在外还能组织起一批人马。此行返回底比斯,他是来帮助殿下的。”

    闻言,阿兰珂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微笑,轻声感叹道:“他从前就有做统帅的天赋,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们听乌什赫提伊的话。不过这与过家家不一样,我想并不简单,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得多高了,应该还瘦了些。”

    “见面后就都知道了。”

    彭特予微微颔首,旋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并未再说什么,开始专心处理起手上的公务。

    阿兰珂亦不再言语,低头跪坐在一旁,按照地区和拥有土地的数量一一将名单整理出来。

    按照彭特予的态度,纸莎草上所有被圈画出的名字都会是事后被惩戒降罪的对象。换而言之,彭特予和埃赫那顿已经为他们写定了必死的结局。

    冰冷的文字之后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但政治斗争总避不开流血牺牲。阿兰珂强压下心口涌动的复杂情绪,尽可能表现得从容自若。

    彭特予亦非对此毫无所察,但他不比埃赫那顿对阿兰珂有着别样的怜惜与爱重。

    他只是缄默着,将又一份名单放在阿兰珂面前。借用这样残酷的做法,让她更快适应政治斗争的情景。

    从此往后,只要阿兰珂还继续留在王宫中担任传令官,她就不能再保留过多的天真与仁慈。阿伊之事只是一个开端,从此以后还会有更多丑恶真相。

    她必须尽快为此作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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