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月光之下，沈觅雪如芙蕖出水般光彩照人。

    说不清是她抑或她手中的长明灯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如同洒下一场入梦的清风兰雪，令人恍然失神。

    檀心忽然想起了旁人称赞她的那句话——冰雪襟怀琉璃心，可想而知那些人对她的喜爱到了何种程度。

    其实小六、小七和长老们都坚持认为，若将她与沈觅雪两人相比较，分明是她生得更美，她自己也很赞同这个说法。

    但不知为何每次见到沈觅雪，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自卑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轻而易举一个眼神，便能戳穿所有辛辛苦苦的伪装，令一概佯装出来的自信强大现出虚弱原形。

    或许是因为她清澈的眼神，或许是整个人的出尘气质，她似乎自带某种神奇力量，像是为了净化这世间污垢而来，似乎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

    她看起来那么完美，没有任何瑕疵，不需要任何衬托，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自主虔诚地信仰。

    总而言之，沈觅雪仿佛生来就是受人仰视的，可惜檀心从不喜欢仰视别人。

    以往为了不在她面前露怯，必须用尽全力硬撑，甚至假装浑身是刺，实在算不得什么愉快的体验。

    不过今日再遇见，却与往日感受截然不同，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平视她。

    原因大约有二。

    一方面沈觅雪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也算是及时点醒她，令她彻底看清萧千风。

    另一方面，今日她忽然发现，原来沈觅雪并没有那么神奇，她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净化不了，更别提其他人了。

    她是否知道沈其鸣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她会引以为耻吗，会将内心的感受表现出来吗？

    她是否也掩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伤痛，却要配合旁人的一厢情愿表演完美与强大？

    檀心走到沈觅雪面前，含笑问道：“觅雪仙子好久不见，这是从哪里回来？”

    见檀心主动过来迎她，沈觅雪似乎对她的友好略感意外，莞尔一笑道：“檀掌门好，我外出办了些事。你和萧道友这是刚到，还是……？”

    她拿不准他们两人是刚从梅影门出来，还是正打算进去。

    一边说着，一边望了眼留在原地没有过来的、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的萧千风，眼神中有些疑惑。

    檀心故意顺着她的目光，也回头看了一眼。

    萧千风正望着她，眼神像是在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请给个痛快吧。

    檀心转过头轻叹了一声，表面上避而不谈，实则欲擒故纵，“不是，我们只是经过此地，不是要去找宗主。发生了些事，唉……算了，觅雪仙子一切都好？”

    沈觅雪闻言轻轻点头，又道：“我一切都好，有劳檀掌门挂心。你们可是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吗？”

    檀心顺水推舟，继续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就是……唉，不提也罢。不过，其实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梅影门弟子中，是否出现过那种比较、比较不同寻常的行为，通常你们都是如何处理的？”

    沈觅雪露出一抹浅笑，道：“梅影门弟子众多，千人千面，各种问题确实层出不穷，也积累了些应对之法，不知檀掌门指的是哪一种不同寻常的行为？”

    檀心靠近了些，神神秘秘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就是男弟子忽然喜欢上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断袖，但一时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沈觅雪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神快速扫过远处的萧千风，道：“莫非——”

    檀心顺势惊愕地打断她，故作急切道：“你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啊！罪过罪过，我还想替他保守秘密。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他这人死要面子的，别看他现在没事人一样，先前闹着要跳崖，好在被我及时发现。”

    一瞬间沈觅雪表情复杂，混合了愧疚、迟疑与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目光沉静地颔首道：“一定。”

    檀心又认真道：“那就拜托觅雪仙子了，另外刚才我是想问，不知你们以往碰到类似的情况，后续会如何应对？”

    沈觅雪垂眸思忖了下，“我没有经手处理过，待我回去问问长老们，再择日约檀掌门相谈。不过以我的拙见，情不知所起有情皆苦，既都是发自真心，则不宜有偏见。”

    檀心严肃地点头答应，“你说得对，我会多多鼓励他，不会看不起他的。”

    她见沈觅雪的眼睛再没往萧千风那边看过，心知已大功告成，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主动告告辞。

    目送沈觅雪御风离开，檀心原地转过身，高昂起头双手叉腰，与萧千风遥遥相对。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他发难。

    依据天然的直觉，除非沈觅雪特别擅长掩饰情绪，否则从她刚才的反应判断，应该对萧千风尚未产生情愫。

    所以目前是萧千风在单相思？

    刚才檀心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以他的修为一字不漏全能听见。

    她根本就是蓄意为之，原本按照估计，在他意中人面前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他应该会当场冲过来制止。

    接着必定会爆发一场激烈冲突，她便可以如愿撕破脸，主动提出与他决裂。

    谁知他竟全程坐得稳稳当当！

    莫非是不想在沈觅雪面前失态，留到事后再算账？

    那就是现在了，檀心准备迎接一场痛快淋漓的暴风骤雨降临。

    在她冷冷地注视下，萧千风不徐不疾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神色如常地大步朝她走过来。

    刚靠近，他便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胡闹没边了，这么瞎说对我们、我们竹爻门有什么好处？传出去还不是丢了你檀掌门的脸？”

    为何会丢她的脸？

    檀心不明白。

    “我乐意！”她强硬道。

    萧千风叹道：“行吧，现在消气没有，可以回去了吗？”

    这就结束了？风暴呢？

    檀心疑惑至极，蓦地注意到萧千风脸色苍白如纸。

    后来没怎么仔细留意了，他脸色是一直没变，还是……？

    可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这回绝对不是因为紧张。

    所以是因为伤心？

    因为在沈觅雪心中的形象被丑化而希望破灭，还是因为沈觅雪刚才镇定的反应让他失落，抑或是两者皆有？

    不管是哪种，都是咎由自取。

    竟不知他已经用情这么深，否则不会有这种反应，连找她算账都顾不上。

    看样子今天没戏了，只能另寻时机与之决裂，檀心一言不发，自顾自启程回朱雀山。

    路上萧千风保持了沉默，不再追问她具体遇到什么麻烦，也不再提要与她共同面对。

    心事重重、没精打采，确实很像受了情伤。

    这样子的他倒是真没见过，仿佛变了个人。

    待回到朱雀山，萧千风就先说要去闭关，独自去了练功房。

    檀心认定他是去躲起来疗情伤，瞪了他背影一眼，自己进厨房找吃的。

    时辰已晚，本也不抱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谁知见到一个瓦罐，煨着一罐珍菇鸡汤，上面贴着张字条，“不能碰！这是五哥留给掌门下面吃的。”

    檀心用这汤煮了些面，吃着浸满鲜浓汤汁的面条，满足感从舌尖传至全身。

    她边吃边提醒自己：“一碗汤而已，不要随便心慈手软。”

    **

    月落参横，萧千风出了练功房。

    阴蛊虫已化为齑粉，境界也有所提升，但还远远不够，绝不能让昨日之类的事再次发生。

    此时大家都在熟睡中，晨风中他独坐欣赏着朱雀山的风景。

    前世还在这里时，也有许多个这样彻夜练完功的独处清晨，当时可没有这般看星看云的心情。

    那时他一心只争旦夕想要变强，想要尽快拥有足够实力对世人宣布，只要有他在，檀心和竹爻门就什么都不用怕！

    檀心的十八岁仙盟之约，对那时的他们来说，是一个无法挣脱的禁锢。

    没人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也许无事发生，也许一击致命。

    对他们来说生死攸关的事情，却是由那些仙盟的大人物说了算，荒谬的是，也许全看他们一瞬的心情而已。

    萧千风日以继夜地修炼，一步步拾级而上，从筑基初期到筑基中期，足足花了三年多的时间。

    距离最初设定的目标还差得很远，反而越来越频繁地感受到瓶颈的存在。

    他开始有些焦急，虽然很清楚自己仍有无限潜力，可惜苦于缺少足够资源。

    也许不能继续循规蹈矩墨守陈规，可以尝试剑走偏锋，他想。

    去梅影门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他也认识了其中部分人品端方能聊得来的修士。

    与他们的闲谈中，听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传奇，故事的主角同样家世单薄，而他们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最终改变了命运。

    一句话，底层修士若想逆袭出头，唯有勇闯秘境。

    秘境凶险难测妖兽毒瘴出没，还有无数穷凶恶极的对手，但只要能闯过去，便能获得无法想象的机缘秘宝，一飞冲天逆天改命。

    只不过，大型秘境的出入规则都把握在仙盟手中，仅有仙门世家后人才有资格获得，轮不到寻常弟子。

    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可以去闯一些小型秘境或无名秘境，那些地方没有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去，虽未知凶险多了数十倍、数百倍，运气足够好的话，收获也会同样翻倍。

    萧千风本来是这样打算了，他留意了很久秘境相关的消息，也错过了两三次机会，因为有些事还没想清楚。

    要是在他离开期间竹爻门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假如檀心胡闹要跟他一起去怎么办？毕竟这种事她是干得出来的，然而他绝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然而时不我待，当萧千风打定主意要果断采取行动之时，去北芜秘境的机会恰好从天而降，他当然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

    而在那场导致决裂的争吵发生之前，檀心一直不松口，其实他也没把握，待到出发之前能不能说服她。

    直到争吵之时，在某个激烈的瞬间，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干脆趁这次矛盾，把话说重一点，不留任何念想和干扰，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过去那些年里，他们吵了无数次架，但不管话说得有多重，从不会留下真正的裂痕，反而在这样的唇枪舌战中，越来越了解彼此，越来越靠近。

    他不在乎旁人能不能理解、会不会认为他的举动离经叛道，他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去奋力一搏。

    走前也拜托了端木惊鸿，帮忙照顾好竹爻门众人，并帮他保守秘密。

    当时还以为，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谁知一别竟是永恒，从此再也没有以后。

    “喔喔喔——”

    鸡鸣声打断了萧千风的思路，也宣告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他已经计划好接下来的事，准备要外出几日。

    不过在走之前，必须给檀心安排点事情做，免得她出去乱跑。

    她自然是不会乖乖听话，好在他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