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看来，这两只阴蛊虫处于休憩期，萧千风并没有中蛊咒，要赶在被有心之人发现利用之前，尽快将它们逼出体内。

    这东西确实很邪门很麻烦，他本来打算将其封在肌肤表面，谁知它们竟长驱直入，在经脉中四处游走乱窜，只能暂时封住几段经脉，待回到朱雀山再处理。

    眼下檀心误以为他在用隐身诀跟踪她，再不及时现身，恐怕要被当成偷窥狂。

    萧千风使用移形换影，快速追了上去。

    檀心刚才判断有误，自觉稍有些理亏，于是目视前方继续赶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萧千风从端木惊鸿那里打听了前后始末，已经大致猜到她的计划，仍明知故问道：“你去梅影门何事？”

    檀心不想理他，更不希望他跟着，索性选择不回应。

    她知道，以他的脾气，耐心维持不了多久。

    待到他被她的漠视——或者说他所谓的“任性妄为”激怒，索性就跟他撕破脸，提前把这人从自己的生活中赶出去。

    萧千风不知道她的想法，以为她仍是因理亏才不出声，又道：“你这两日似乎有心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说来听听。”

    而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打算劝她将整件事的真相说出来，然后他再说服她，把麻烦都交给他来处理。

    那场天祸，远远超出了她能够应付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无人有足够能力妥善处理好相关事宜。

    他担心的是，随着她对此事越来越投入、越陷越深，她会渐渐认为自己对许多人的生命负有责任，那么最终当天祸发生之时，当她亲眼目睹那横尸千里满目疮痍的一幕，很可能会被那泰山压顶般的无力、愧疚感吞噬。

    而天祸究竟因何而起，至今仍是谜。

    萧千风前世几乎一直在查，因为他要追问一个理由，究竟是什么夺去了檀心和师门众人的性命。

    当时有几位大能根据灾祸之后的残留气象断言，应是某种宏伟力量冲撞扰乱天道，从而导致天道倒施逆行。

    很多人由此认定，那力量必定是魔，是恶魔之怒卷土重来千倍奉还。

    但究竟魔是何物？

    萧千风寻访了许多人，意外地发现，尽管世间流传着各种关于魔的传说，尽管千年前修真界与恶魔之战一事人尽皆知，受访者中竟无一人见过魔，相关的具体记载也找不到。

    这九衢尘世，有形貌各异用各种方式证道的人、有人死后化作的怨鬼凶煞、有非人之物所化之妖邪精怪，根本无人能说得清何谓魔。

    有自称正统者将修炼奇诡术法者，或是血脉不同的异族称为魔，然而他们本质上均是人。

    于是他自创了一套法门，取名为“山万重”，想要找到除以上三大类之外，世间是否还有其它灵识存在。

    然而，在从四象山到云中城的这段区域内，也就是当时天祸所影响的范围内，多次探查却从未有任何发现。

    曾以为时间点不对。

    但这次重生，他在朱雀山和青龙山皆用“山万重”探查过，依旧一无所获。

    这一世的天祸到来时，他会保护好檀心，以及所有她想保护的人，其他更多的也只能且行且看、尽力而为。

    目前第一步要让檀心从此事中抽身出来。

    见檀心一直不予理会，他索性直奔主题，“怎么忽然想到要解散竹爻门？”

    檀心倏尔被这句话触到逆鳞，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冷冷揶揄了一句，“不是应了你说过的吗，竹爻门迟早会败在我手里。”

    萧千风当即哑口无言。

    这话他确实说过，当时年少冲动，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檀心常把这事翻出来噎他一下，以前还能笑着应对，今日听来却像是别有深意，令他后背发凉。

    那是在十四岁时，某日他终于突破了炼气七层，众人都围着他庆贺。

    当天晚些时候，檀心忽然失踪了，一天一夜没出现，到处都找不着。

    一贯嬉闹的长老们脸都吓白了，三人下山分头去寻。

    萧千风想起曾偶然见过檀心往山坡的方向去，又独自去那里找了一遍，果然在那块岩石底下的洞穴中找到了她。

    檀心抱膝坐在阴影中，见他蓦地出现，只冷漠地抬起下巴冲他翻了个白眼。

    当时萧千风孩子气未退，平日里仍时常与檀心吵闹斗气。

    因惦记着当日未完成的功课，没好气道：“跟我回去。”

    檀心扭头不看他，懒懒道：“我是掌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萧千风，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萧千风有些忍无可忍，直言道：“檀心，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掌门。身为掌门，本该成为大家的表率，可你看看你的样子，只不过修炼遇到些困难，就发大小姐脾气跑出来，让我们所有人用宝贵的修炼时间来找你。你觉得像话吗，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谁说我修炼遇到了困难？！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我忍你很久了，是你来了之后才多了那么多破事，本掌门现在就将你逐出竹爻门，从今天起不准待在朱雀山，也再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若有闲功夫宁肯去喂鸡，也比跟你说话浪费时间强。你自知理亏，就拿掌门身份压人一头，你扪心自问，可配得上别人称呼你一声掌门？你从当上掌门起一直到今日，可有为竹爻门解决过任何问题，筹谋展望过丁点未来？依我看，也不用现在急着开口赶人，你一贯贪玩任性，照这样下去竹爻门迟早败在你手里，到时候大家自然各奔前程再不相见。”

    萧千风不管不顾地说了一通，感到十分过瘾。

    正等着檀心蛮横回应，却见她眼神逐渐黯淡，整个人都耷拉下来，垂头低语了一句，“本来就是没有未来的……”

    不知为何，那一瞬她明明没哭，却看起来很可怜。

    晴朗无云的天气里，岩石阴影下的小小身影，像一只无助躲雨的湿漉漉的小动物。

    倏忽间，萧千风如同被什么猛敲了下头，幡然悔悟。

    耳畔有个声音在咆哮：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未来的修真界最强者，为什么要欺负她，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么重的话！

    为何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话已出口，该如何补救？

    他从未如此窘迫，踌躇间脖子也刷地红了，好在四周无人看见。

    萧千风呆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喂，你、你怎么了，干嘛一下子这么丧气？”

    檀心如冰雕般一动不动，毫无回应。

    萧千风习惯了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习惯了无所顾忌的对话，对眼前低落的少女完全束手无策。

    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青草，他道：“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躲起来？掌门可是整个仙门最重要的人，不能像这样随便消失。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着急，邱长老都快急哭了。”

    倏尔，檀心的唇边浮现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打动了。

    萧千风敏锐留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大受鼓舞又道：“我刚才那是气话，竹爻门的问题不是你造成的，那些事也都是你爹娘做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就不能怪你，谁要是连这一点都分不清，那就说明他脑子不行。”

    话刚出口，他立马直觉不对，好像哪里说错了。

    预感很准确，檀心瞬间敛了笑容，仇视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反应极快，即刻补救道：“何况当年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也许你爹娘根本就是被冤枉了，也许他们是因为什么苦衷或者隐情才进入白塔。”

    萧千风并不是在迎合她，而是确实这么认为。

    长大了几岁之后，对修真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规则也略有些了解，他知道很多事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只要缺少足以盖棺定论的铁证，那么一切判断都为时过早。

    而且，他曾数次听几位长老无意中回忆提起，檀心父母的为人慷慨正直善良，实在跟贼扯不上丁点关系。

    听他这么一说，檀心终于缓缓卸下了攻击的状态。

    她抬起脸，眼神越过他看向远方，“嗯，肯定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

    萧千风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像倏尔有些明白檀心，有些理解她的处境了。

    从前他以为，檀心的遭遇虽也谈得上无辜可怜，但她应该没受到父母那件事的影响，因为她看起来根本不在乎，她那么贪玩任性，似乎把一切都当成游戏，也许根本不明白掌门的职责意味着什么。

    可原来她深深地在乎，只是都藏在了心里没有表露出来。

    她徒有掌门头衔，其实和他们这帮年龄相仿的孩子一样，没有高人指点、没有什么资源，只有几个不上心的师傅。

    此外她还背负了一个重担，待长到十八岁时，要为自己从来没做过的事，代表竹爻门给仙盟一个交代。

    就在那一刻，萧千风蓦地热血上涌，不假思索道：“你若是担心要对仙盟交代的事，到时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有事一起扛，不用害怕！”

    当时檀心斜睨了他一眼，似乎不以为意，萧千风却一直牢牢记得这个承诺，从未有一天忘记。

    说起来大约就是在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逐渐发生了改变，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萧千风也从未有一日敢懈怠，一心想要快速变强，因为强大之后才有能力帮她。

    谁知后来竟骤然阴阳永隔，而那句伤人的话一语成谶，如同离弦之箭多年后转弯回头扎入心口，令他追悔莫及。

    萧千风稍微赔着些小心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那回事，我是觉得你这两日有点奇怪，担心你出事，所以想问问清楚。”

    檀心也知道，他这么说是合理的，按这一世的逻辑，她这两日的举动确实莫名其妙。

    但她不打算说出重生的秘密，一来是猜测无人会信；二来是她想将不愉快的前世忘掉，要是说给旁人听就永远忘不掉了；三来是就算想要告诉别人，这个人也绝不会是萧千风。

    眼下既然已经开口说了话，她忽然改变主意，想趁机问清楚一些问题，于是挑眉道：“我哪里奇怪了，怎么不先说你自己？这两日又是结金丹又是隐身诀，我还没让你解释这到底怎么回事！”

    尽管从般兰门灵植一事的结果看来，这一世和前世在某些事上确有不同，但这两件事实在发生得很突然。

    萧千风顿了顿，道：“结金丹一事，你既然问起，我也索性说实话。其实我自从筑基之后就一直很顺，前日突破金丹只是水到渠成而已。之前没告诉你，是担心你知道了会着急生气，才瞒了些进度。”

    这番说辞他早已准备好，只等她问。

    所谓梦中启示之说不足以取信，还不如这样解释显得更合理。

    他眼神诚恳语气真挚言之凿凿，檀心听完确实相信了这番解释，同时也彻底被激怒了。

    竟是如此，原来前世欺瞒她的事不止一件！

    他这不是为她着想，而是在羞辱她！

    年纪小不懂事时是喜欢与他争个高低，但后来每次她都为他的突破高兴，难道那些真心的欢喜都被他忽略了吗？

    在他眼中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怒意到达顶峰，急转直下化为深深的失望。

    檀心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努力放空自己。

    早已经看清楚他是怎样的人，究竟为何还要跟他废这么多话，为何还要站在这里自取其辱？

    萧千风见她脸色瞬间阴沉，心知又失言了，赶快转移话题，“隐身诀是在藏书阁的一本书中找到的，以前看不懂，结金丹后就懂了。我试过了，厉害得很，你要不要学？”

    檀心本来想好了，不管接下来他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要听。

    然而听到这这里，刚抬起的脚步陡然一顿。

    因为她忽然萌生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