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到宋嘉年那一天其实平平无奇。

    几年之后

    四月的一个星期日，宇达商场五楼，陆渺走入一家新开的电影院。

    前几天，她经常存钱的普瑞银行给她发了一张电影票，正好距离不太远，今天经过就过来看看。

    今天播放的是一部很老的美国爱情电影。

    拍摄于半个多世纪以前，她没有看过。

    她读书的时候，一心只是读书，几年里动荡的流行文化几乎与她无关，任何娱乐活动都是滞后的。

    进场坐在第二排中央的座位上，正好面对着尚且空白的屏幕。

    因为是上午场，电影院里观众很少，稀稀落落有观众进来，大多是和朋友结伴，独自来的也有一些。

    很多人怀里抱着爆米花和饮料。

    电影院门口有人卖爆米花和饮料，陆渺没有买，今天只是来看一场电影。

    她虽然来看电影却也不是觉得电影多重要。

    “打发时间”是个奢侈的说法，只是刚好有时间，刚好有一张电影票，她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在这个工作间隙，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不看自己前后左右的人，只感知自己，那张垂下来的大屏幕也要次要一些。

    电影开播，剧院里要更安静一些，连吃爆米花的声音都消失了，也听不见谁小声说话的声音。

    万籁俱寂，前面的白屏幕上斑斓着人影，金发红唇的俏丽女演员，还有一些壮硕的欧洲男人，他们说英文。

    对于一个母语是中文，又日常习惯中文，却能听懂英文的人来说，像是隔了一层。

    隔了一层，就算能听入耳中，就有些距离了。

    她是个医生，工作比较忙，大多数时候不喜欢在娱乐活动上努力，坐在电影座位上。

    不努力看电影上的人物，也不努力看字幕，任由电影里人来人往，内心一片松弛，不知不觉，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然，直到电影过半才睁开眼睛，大感精神饱满，正如一块充饱了电的电池。

    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

    只是她的头不知怎么，微微靠在什么地方，陆渺闻到清淡隽永的味道，像是冬日松枝上的雪。

    好像有些熟悉。

    她本性淡薄安然，从前也不会为热闹心动，这些年也大小经历过一些事情，医院是故事最多的地方，看多了生离死别，也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

    再加上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就是冷静，这几年她在情绪上也有了一番本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遇到一些尴尬的事情也能冷静的处理好。

    在手术室里面，偶尔能听见一些打了麻药在苏醒期的人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有些人痛陈自己五岁尿床的黑历史，有人说自己明天就要当美国总统，还有人说自己要和吴彦祖约会……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其实还是可以露出个笑容的，只是有时候就算是做了手术也是生死难料，遇到一些搞笑的情景可能也笑不出来。

    陆渺在对方肩膀上抬起头，微微理了一下遮住侧脸的长发，看向身边的人说：“这位先生……”

    “陆渺。”

    低而清越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正在准备道歉的陆渺一愣，这声音熟悉得陌生，她抬头看清对方的脸，霎时失语。

    电影院里，光线昏暗，但她不会认错。

    是宋嘉年。

    他声音很低，音色清冽，语调温和，却穿透了所有细微婆娑的声音，还有电影里男女主角动情的英文和配乐，准确无误地到达了陆渺的耳朵里。

    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被借了多久肩膀的人，面容仍是旧年的轮廓，干干净净的眼睛，恰如一泓秋水，笑意弧度温和。

    他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裤，一件白衬衫，领口微微解开两粒扣子，看起来休闲自然，在陆渺离开肩膀后，他拉直了脊椎骨，这个动作让陆渺想起了伸懒腰的猫，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更高了些。

    两个人一起看下半场电影，陆渺看着屏幕，彻底不知道电影在讲什么了，因为她的思绪乱了。

    她看一眼身边的宋嘉年，第一眼，他是在的，陆渺收回视线，直身看向电影大屏幕。

    片刻后，她微微转头，看过去，这一次没看他的脸，只是看见他的上半身，他的胸腔微微起伏，好像能听见他呼吸的样子。

    她又看过去，她发现他在看着她，好像看了很久的样子。

    他们看着彼此，忽然都笑了笑，两个人看着彼此，视线停了两三秒，默契地转过头去看电影。

    但实际上，这部优美的电影，在二人的脑海中彻底沦为了漫长的嘈杂。

    电影结束，两个人一起从电影院中走出来。

    他们走在一起，今天陆渺长发披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法式衬衫，略微宽松，一条黑色的长裙，长度到小腿的位置，她穿着一双带小高跟的黑色凉鞋，鞋面上有装饰的碎钻，在走动间折射光线，一闪一闪的。

    她手里带着一只小牛皮包，搭在一侧的肩膀上，里面主要放一些手机和纸巾之类的小东西。

    宋嘉年从座位起身时，身上多了一件黑色西装，陆渺看身侧的人，在明亮的光线里看了一眼他的身姿和面容，发觉他高了一些。

    和从前一样，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

    两个人走在一起，寒暄两句，宋嘉年问：“这几年还好吗？”

    陆渺说：“我过得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陆渺微微笑了笑。

    其实她近几年也听说过一些和宋嘉年相关的事情，不过视线实在曲折，只能说是一些可能和他有关的消息吧。

    有一阵子，应该是一八年的时候，王凤贤和她聊微信，说起老家的左蔓蓉离婚了，左蔓蓉的那个大老板老公梁大在扫黑行动里进了局子，被判处了死刑，中间涉及不少案子，总之说是不少事。他弟弟梁二也去蹲监狱了，据说也判了好几年，还被罚了一笔钱，根据王凤贤说，是涉赌坐庄。

    梁家是没落了。

    王凤贤念叨，陆德明头几年送过的喜酒钱算是打了水漂，后来说起左蔓蓉只回来过一次，她家里说她辗转去了青岛，前两年又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那小孩儿现在应该有两三岁了。

    后来陆渺在政府公开网上查到了两份文件，一份是梁大因为种种罪行被法院判处立即死刑，另一份文件上记录着宋嘉年父亲的案件被重新审理昭雪。

    原告宋嘉年。

    日期是2019年11月6日

    她看到这份文件，心里也像是放下了一桩事，她为宋嘉年高兴。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应该已经被朋友庆祝过了。

    她为他安慰，心中高兴。

    那天陆渺多吃了半碗饭。

    再到后来一直没有宋嘉年相关的音讯。

    直到她们今天遇见。

    问过你我安好，宋嘉年很自然地说：“一起吃个饭吧？”

    从商场走出来，宋嘉年带着陆渺来到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旁边，他打开车门，请陆渺坐到副驾驶。

    陆渺拉过安全带叩上，宋嘉年从另一边开门进入驾驶位，启动车子开出停车场。

    他问：“有没有喜欢吃的饭菜？”

    陆渺说：“都可以。”

    “我知道一家潮州火锅店还不错。”

    陆渺满心纷乱，无心于此，她点点头，目光从车窗外飞逝的街景移动到宋嘉年身上。

    他左手带着一只黑色乌木檀香手链，陆渺不确定是不是她从前送给宋嘉年的。

    因为这副木佛珠有一半是黑色的，黑得发亮，像珍珠，另一半被一个颜色偏暗的黄金环代替，上面依稀雕刻着梵文图案，挂在他肌骨雪白的手腕上，晃晃悠悠沉下来，像是半弯悬在水井上的新月。

    留意到陆渺看过来的视线，宋嘉年说：“手串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一半的珠子，后来我补了一半重新串起来了。”

    “抱歉，没有好好保存你送我的东西。”

    当年求得这串佛珠，寄希望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所不知无所不见，视野广大无边的佛祖能够稍稍眷顾一些宋嘉年，如今他好好的，于细枝末节的外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电视机、燃气灶、冰箱、热水器……大多数家用器具的使用年限是八年，老家的塑料暖水瓶的外壳一年时间也风化碎掉了，王凤贤系在防盗窗上的红色塑料绳只坚持了八个月就被北方的太阳晒成了渣。

    当初穿起那枚佛珠的化纤线又能有多结实？

    十年前的檀木佛珠，失了半面，他仍然好好戴在身上，就算他早就将这串佛珠弄丢了陆渺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怨念。

    “身外之物，没必要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