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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事阁。习风绕绕,华灯初上。

    赵寰受召而来,却迟迟未等到召见。挨过中晌,耐住性等过下晌,直至这会廊灯蕴蕴,仍无动静。

    他思忖。

    他父亲有倒刘之心,但何时倒刘,怎么个倒法,以至于倒成哪般程度,非他可揣度置喙的。今个,他把刘家逼上了台面,在他父亲心头替刘家又添了把火,逼得他不得不处置,甚至动了重杖,将他那位好大哥打个半死,向刘家及众人表明了态度和风向……这番召他,晾他半天,该是他惹恼了他父王。

    思及此,赵寰眼观鼻鼻关心,难得摆出一副受教模样,在赵笙诧异视线中,于庭中跪下了。

    “三爷。”赵笙跟着也要跪。

    赵寰吩咐他,“边上待着。”他跪便罢了,“不必候我,去催京兆府,你与姜不凡暗查。”

    三爷说的是逍遥散一案,赵笙领命,“属下这就去。可您……”

    赵寰瞳光投向议事厅内,“自去你的。”候大半日了,多大气性都该消得差不多,他等不了多久。

    不出所料,没多片刻议事厅内便传出动静。魏辚和许狄一前一后从内出来,步下白玉台阶,望见他都怔了征。

    许狄若有所思,藏起眸底幽光。唤一声“三爷”,见过礼,即离开。

    魏辚语气中透着担忧,“三郎。”

    赵寰轻抬眼皮,朝他颔首,“舅舅。”

    人在政事阁,魏辚不好多言,暗暗叹息一声,也匆匆离开。

    议事厅外院边上有一株玉兰,白日里开得很盛,这会花明月暗、习风送香,情不自禁地,赵寰念起了敏思。

    从章慈院出来,她容色敛藏得很好,可他仍瞧出了,她心事重重。

    赵吉抱着一沓奏疏从里头出来,步至庭中,见礼,“三爷。”

    “吉叔叔。”

    赵寰眼神问道:能起了?

    赵吉面容不改,心中生笑。能教三爷这般自觉吃瘪,真乃难见,“王爷没让您跪。”

    赵寰将信将疑抬起一条腿。

    赵吉故作轻咳。

    赵寰横他一眼,重又将抬起的腿放平。

    赵吉道:“此些是六曹各部今日呈上来的,不算太要紧,王爷着您批阅。”

    着他批阅?

    赵寰眉毛微挑。这许多年,明面上,他父亲何时允他插手过一桩公务、军务?老大、老二皆在军中历练,都乃前、左两军副将,只单单不许他入营。今儿太阳……他沉沉目光掩在夜中,看来,明个太阳才是要打西边出来。

    这道谕令的未尽之意很显然,赵地悬而未绝了十年之久的世子位,很快,就会分明。

    同时也意味着,天下纷争迫近,赵地刘、庄、魏三家的平衡已破。

    赵寰心湖汹涌了瞬,旋即平静。

    “在这儿?”他问着赵吉。有些难以置信,他父王莫不是要他跪在庭中批阅?还不如痛快骂他一顿。

    赵吉颔首,建议道:“末将让人拿些烛火,再搬张书案过来。”

    赵寰眉峰微皱,腾一下起身,从赵吉手上接过那一沓奏疏,径直朝着议事厅内室去。

    赵吉匆忙跟上,心下好笑且腹诽:不愧三爷,也就他敢虎口拔牙,挑拨王爷怒火。后生可畏啊!王爷也乃料准了,三爷不可能奉命,此般喻下,只是气一气三爷罢了。

    室内烛火曳曳。赵明德身披一件云龙纹外袍,案边摆着一只白玉药碗,明厉视线落在一份请罪奏疏上。

    赵寰迈入内室,挑了隔罩旁一处小案,便吩咐底下人多掌些烛火。

    赵明德朝他移去一眼,难得没动怒,轻斥了声,“没个规矩。”

    “父亲。”深吸一口气,赵寰见过礼。

    “赵吉传的话,你没听见?”

    “儿子怕伤眼。”

    赵明德问得淡淡,赵寰回得淡淡。

    “娇气。”赵明德评道。

    “怪谁呢。”赵寰话中有话。

    赵明德就着手上奏疏就砸了过去,“惯得你放肆。”

    赵寰侧身躲开,忍了忍,没吭声。他是不知,谁家惯儿子会没错也挑错,不是斥,则是骂。从无满意时候。

    “捡过来。”

    赵寰拾起那份奏疏,眸光略略扫过,当即凝重下面容 。

    “杵着作甚。”

    赵寰略觑了眼赵明德神色,奉回那本奏疏。

    “自忙你的。”赵明德示意他坐回去。

    奏疏上之事,赵明德不提,赵寰亦不敢多话。他压下纷杂思绪,一份份,细细阅过案上其他奏疏。赵吉说的对,他案上的却乃不太紧要,但前提是与各驻地军务相论。

    其中一份,晋安府上奏:自开春以来,晋安府颗雨未降,春旱尤甚。春播艰难,恐夏秋粮减。

    晋安是龙兴之地。当年他赵家于晋安起兵勤王,乃赵家封地。

    “父亲。”赵寰把晋安府上奏,呈了赵明德亲阅。天下纷争在即,西京陈氏恐撑不过今夏,一旦烽燃,粮草便是重中之重。

    “你如何说。”能挑给赵寰,赵明德自然先一步阅过。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目下形势瞧着杂乱,事实上清明无比,一战难免。儿子以为,晋安龙兴之地,绝不可乱。若乱,叫有心人利用,便会扰我军民之心……当派御史去查明实情,是否除晋安府以外,临近各府县的春旱情形如何,命各府县及户曹清核仓粮,抢修水利,保住白水河并支流两岸可引以灌溉的沃地。同时在修筑水利时,不能忘了警惕夏汛。”赵寰深知,白水河穿晋安附近三府而过,此河春静夏狂,最大意不得。且眼下春旱,应至而未至,夏汛将更难预料。

    赵明德把朱笔递了他,“照你意思批复,明日议事会旁听。”

    赵寰深深瞧他父王一眼,“是。”

    朱批完一沓奏疏,赵寰还回朱笔朱墨,目光投在赵明德案上那只白玉药碗。

    “您这是……又感了风寒?”

    赵明德掠他,“又?”

    赵寰微微蹙眉,“年前岁末那回。”

    日日政务缠身,他不提起,赵明德都险些忘了,因着让他喝药,这小混账东西故意顶撞他,还挨了他两鞭子。赵明德“嗯”一声,算是回应。

    赵寰心中怀疑,“真风寒?”

    赵明德懒得理会,打发他回去,“明日起,每日议事会旁听。每日申时过来,替本王归分奏疏。若敢迟到,敢懈怠,我打断你腿。”

    分明允了他明明方方参政,却非要叫人听了不舒快。赵寰一瞬而至的担心,顷刻化作烟云,平肃了面色,“儿子省得。”

    至于,先前拿来砸他的那份——刘路从武阳驻地加急递至的请罪奏书,以赵寰位置,他绝不敢轻提。甭管他父王挑剔他也罢,实则看重他也罢,通通越不过君臣禁忌。

    “王爷。”赵寰走后,赵吉重新端来一碗热药,撤走了那碗凉透的,“谢圣手再三叮嘱,您这回旧伤复发,非同儿戏。可不能……”

    赵明德很不愿喝,却是怕了谢圣手与赵吉每日跟他耳旁念叨,皱眉,忍着非人能咽下的咸苦,一饮而尽。

    赵吉忙奉上温白水。

    赵明德略漱了漱口。

    赵吉又奉上一罐金丝枣蜜饯。

    赵明德嘴角微抽,拂开,“哪里学来的,当本王是赵三郎么。”

    有其父必有其子。三爷小时候嫌药苦,非得有敏思丫头奉上的蜜饯,否则不喝。王爷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赵吉可不敢翻出来。他忍了笑,面容肃穆,半分未勉强,只把那罐蜜饯搁在案角。

    赵明德凉凉扫过他,明厉目光又沉在了奏疏堆中。

    良久后,他吩咐:“把常武院那份策论找出来。”

    赵吉领命,神色略有所动。他知,今儿刘路从武阳驻地急递的请罪奏疏到了,动作干脆利落,舍卒保车,推了幕中心腹出来问罪,不等槛送上京,就地便斩了。

    在武阳地动,魏相亲赴武阳抚民期间,据魏相所查,刘家除借军需严防对岸齐军,搬空了武阳周边府县粮仓以外,暗中还养有一批私军,趁着地动天祸,心腹下属正大肆招募流民,充实刘家‘营伍’。

    魏相为何会分出心神,大力查探刘家私军……似乎,尚在京中之前,就已做了充足准备,集齐了各等功夫好手……背后若无三爷意思,无三爷的人马,他赵吉不信,王爷更不会信。

    三爷心切,且借着庄家之手,把刘家私军一事,略略透给了左军庄迟知道,庄家暗桩一番查探,便也给王爷上了密奏。

    只是千算万算,三爷未料到,王爷决心倒刘,是要刘家再无翻身可能,要替三爷坐稳世子位,万万全全的扫清障碍。这般打草惊蛇,全乱了王爷谋定。

    刘家费养私军,必耗费大量粮草,王爷早有所觉。按耐至今,不过是缓缓渗透进去,待得时机,一朝连根拔起。此般……刘路以迅雷之势斩了心腹左右,编私军入前军,将所有罪过俱推在死人头上,只言失职难恕,以他身负军功,王爷倒不好彻底处置了他。

    也缘由此,王爷才晾了三爷大半日。待怒气略消,得知三爷自觉跪在庭中,又心疼儿子,忙使了他抱奏疏出去,故意以谕命相激,激着三爷违命起身。

    多年来,赵吉深知,仅仅王爷在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面对三爷常暴跳如雷,从不压火,便是深深偏爱。

    王府三位公子爷中,大爷好大喜功、待下人严苛,私德着实难看。二爷沉冷稳重、有勇有谋,王爷看重,但王爷未在他策论中看到怀民仁心,一切皆以赵地利益在前。三爷胸怀乾坤,心载庶民,无需策论,仅凭西郊马场山后……今个聚在京兆府喊冤的那些村民,对‘魏三’的厚爱,已可窥见。

    赵吉找出常武院那份策论,搁在赵明德手边。他想,若在十来年前,没有琅琊山会盟,未曾见千里白骨,王爷许是更欣赏二爷。

    只在民不聊生,百姓恨着苍天不死后,王爷乃至他们方大悟,天下是万民之天下,有舟无水,百川干涸,不过另一种层面的全军覆没罢了。

    此亦是,王爷欣赏汉地白王爷,既作生平对手又引为知己,却瞧不上齐地齐昌王之因。

    赵明德从奏疏堆中抬首,拿了赵辙那份策论,出政事阁后,没去王妃章华院,直接到了刘妃的扶云阁。

    他当着刘妃面,命人端来火盆,焚了赵辙那份策论。

    刘妃面色煞白,摇摇欲倒。

    “王爷……”

    “本王今没有要他命,全瞧在父子情分上。若再敢肆无忌惮,你告诉他,让他试试。”赵明德冷道,“明日起,让他待在王府禁足,无本王命令,哪儿都不许去。前军副将一职,自有廷议推商人选。”

    刘妃只觉惊天霹雳,保养得姣好的脸上血色尽失,“王爷!不……”这是彻底断了赵辙的路,绝了她母子俩、绝了刘家之命。

    赵明德从非无情之人,否则凭他赵地之主,十来年间,他身边不可能寥寥几人,小六姨娘一走,王府后院中仅王妃魏氏和刘庄二妃。

    “你若想过得安稳,便与刘家少些往来。即日起,也安生待在王府,不许随便外出。”

    说罢,赵明德抬步离开。

    刘妃落泪不止,双手紧紧扣在赵明德腰间,“王爷,别走!”

    刘妃扣得极紧,紧到赵明德今晚留在扶云阁与否,已乃她母子俩、她刘家最后的救命稻草。

    “妾求您。”

    赵明德掰开她手,回身替刘妃拭了一滴眼泪,“本王不因刘家牵连你,不问你罪,但好自为之。”

    赵明德冷眸冷脸,落在刘妃眼中,已是寸断肝肠。

    “妾知罪。”刘妃紧紧握着赵明德外袍不放,屈膝跪地,“王爷,求您,便念在这许多年情分上,饶恕辙儿一回。您怎样处置妾都可以,万莫撤了他前军副将一职!王爷!”

    赵明德吩咐左右侍立的丫鬟,“扶你们主子起来。”

    他留下这话,便出了扶云阁。

    去章慈院看过太妃后,又回到政事阁,歇在了政事阁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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