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洪灾冲散的旧时代——藏在小县城的戏班子]

    [鹿角县的莱滩古镇，洪水冲散了大鬼小鬼，是否文物真有生命？]

    [非遗文化的没落，莱滩古镇的洪水无人问津，当地政府表示：尽全力改造，还镇民一个美好家园]

    ......

    每遍报道都在说同一件事，洪灾。许卿合疲软地躺进座椅，朴逸讲的都是真的，怪不得不让改造，原来是怕改造不当引发洪灾。十几年前的洪灾是自然灾害，张建生排斥的不是改造，而是不负责的县长，如今县长走了，新上任的书记为人正直，只是老百姓们不信了。

    既然张老爷怀念戏班子，那么许卿合就给他一个怀旧的机会。她想起朴逸复原的模型，闭眼思索半天，最终起身抱一件外套离开公司。

    .

    冬天的雨，公港人通常叫它雨凇。雨凇冷得更大方，人像是被泡进冷水中浸透鼻腔肌理。许卿合在院子外等朴逸，穿了外套还被冻得跟呆瓜似的，不停哈气取暖。

    也不知道这副傻乎乎的模样是不是路人看不下去了，邻居何婶仰长脖子，喊：“丫头，你省省心吧，张大爷认定的事改不了咧，回去吧外头这么冷，你早点回去别感冒。”

    许卿合性子执拗耿直，投入一个项目那必须付出全部干劲，要等一个人也是死活都得等到，大学室友评价她铁娘子，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拼命三娘。

    她摇头：“没事儿，大婶，你知道张大爷的孙子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吗？”

    何婶眉头一蹙，“张大爷哪来的孙子，他和她老伴老早就离婚了，这辈子也没再娶老婆，哪来的孙子，他连儿子都没有。你是说小逸吧，那是他徒弟。”

    徒弟？

    张大爷是唱戏的，朴逸难道也会唱戏吗。

    想起来挺滑稽，许卿合找大婶要了朴逸工作室的地址，她骑上修好的小电驴，在不平坦的小路上碾轧过街。最后停在一方木屋前，他的工作室处于老街的尽头，溪流山川，古树郁青，疯长的爬山虎已经把木屋的门覆盖完全，要不是亲眼所见。

    她会觉得她穿进了宫崎骏的电影。

    叩响木门，等了几秒，许卿合低头踢小石头，听见脚步声踢踏，她抬头正巧对上朴逸的视线，其实她是比他矮的，只不过她太爱穿高跟鞋了。哪怕不是大城市，她对自己的标准也从未放松过。

    朴逸还没讲话，她伸手，一抬手腕：“手机。”

    “做什么？”他说。

    许卿合侧身绕过他，她没有多看几眼屋内陈设，把目光锁定在桌上的手机，紧接拿起来要他解锁，说：“我不想再傻乎乎的站在别人家门口等你等半天了。”

    她补充道：“把联系方式给我。”

    讲完这句，朴逸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他低笑，老老实实解锁，刚要点开微信扫码，许卿合就拿过手机自顾自的添加好友，搞完后递还，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你昨天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我搜了，都是真的。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想法，这想法需要你的帮忙。”

    他看着微信列表多出一个芭比头像的女人，敛睫熄屏，朴逸问她：“怎么找到我的？”

    “别装了，我都知道了。张建生根本不是你爷爷，你说你误导有意思吗，”许卿合懒得纠结，扯开话题说，“行了行了，别的我不管了。我这个想法是关于古镇街道的设计，你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的作品，我想了解一下古镇被淹前的样子。”

    她的嘴唇冻紫了，风衣下是两条修长笔直的双腿，朴逸犯不着这时候为难人家：“我所有的作品都在柜子里，有的被我用来装饰房子，你自己随便看。”

    确实。

    房子内有一处树洞，树洞里建起木板，木板上陈列的微缩模型真的很渺小，它们真实得可怕。有一个院子的模型，瓦片的痕迹和房屋的粉刷都做到了细致入微。起初许卿合以为这不过是手工diy，这哪里是手工，光是隔着玻璃罩，模型传递的怀旧感已经悄然席卷大脑了。

    直到她的目光停在三户瓦片房围起来的地坝，“地坝”是许卿合家乡唤房子前的一片空地的叫法。地坝的中心架起火，长辈围着火炉烤火，小孩在一旁玩烟花，还有一两只小狗小猫趴在谁的腿边取暖。

    很像许卿合的老家，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过年的。

    “我可以买它吗。”她转头问身后的朴逸。

    “这些是非卖品，不卖的。”屋内暖黄的色调，照得他这个人暖洋洋的。

    许卿合努努嘴：“你太小气了吧，我还给你过生日呢，现在我找你个买模型你居然不卖我？！”想想还是气氛，她继续悉数炮轰，“不是我说，小孩，做人可不能这么抠门小气，我找你买作品那是喜欢你，欣赏你，而且我请你吃那么贵的饭——”

    “不卖，但是我送。”朴逸轻声说，语气像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点淋在身上。

    她闭上嘴，好半天没讲话，半晌后说：“那你对老街有想保留的回忆吗，景观设计前需要调研分析才能着手方案。”

    “想不起来。”他说。

    我信你个鬼。

    许卿合亲和地假笑：“那怎样你才想得起来呢。”

    “吃饱饭吧。”

    .

    夜幕低垂，镇子一片安详恬静的美，抬眼可望银河，低头享受清风。

    古镇是美的，但作为景观设计师的许卿合觉得这里除了古遗址多，毫无优点。不过有一点，可以算优点。那就是餐馆的味道是十足十的好。

    县城离莱滩古镇约莫半小时的车程，夜深人静，还是有人愿意驱车来这藏不了污，纳不了垢的地方吃上一碗酸菜鱼。许卿合盛一碗鱼汤，没商业化有没商业化的好处，比如饭菜尤其便宜，她尝完鱼汤，对着菜单继续点菜，零零散散又点了五道菜。

    许卿合在大城市打拼这么久，最享受的时候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她点完把菜单甩给朴逸，抬了抬下巴说：“你点啊。”

    “够了。”他推开菜单。

    她随口说：“你不饿啊，你不是你要吃饱饭吗。”

    “这么多，”朴逸扫一眼饭桌，“撑也撑死了。别点多了，会浪费。”

    许卿合抿了抿嘴，说：“得了吧你，你们这一辈的小孩才是不会珍惜粮食的人，我吃不完我打包带走，密封好放进冰箱能好几天不做饭呢。

    餐馆老板娘端一盘鱼香肉丝上桌，闲着接话说：“姑娘，小逸是镇上最懂事的孩子，你看看他，长大带媳妇儿回来，还晓得光顾我们小门铺的生意。”

    老板娘讲完又跑后厨忙活，许卿合眼珠子一转，说：“奇了怪了，你怎么跟镇上的父老乡亲们这么熟啊？”

    随随便便都有人认识他。

    就像路上可爱的小狗，谁见了都得rua一下。

    老板娘的老公正在隔壁桌收拾碗筷，听见了还纳闷：“逸仔，你媳妇儿不晓得你身世呐？”

    身世？

    许卿合诧异地转头看着老板，朴逸却平铺直叙地说：“我是孤儿，以前是哪个镇的我不记得了，一直流浪一直流浪最后才走到莱滩古镇。我上大学的钱是父老乡亲们凑给我的，张老爷为让我有住的地方，又怕我不好意思，想让我住得名正言顺，才收我做徒弟。”

    到底是俗人，这是什么感动中华十大事迹。

    这么感动温馨的事情，她却满脑子这些人自己的日子能周转开吗，居然给陌生孤儿凑钱读书。

    很快许卿合说服自己，她还给山区孩子捐钱捐书呢，别人为什么不能资助一个吃百家饭的孩子。她以为朴逸是家人宠爱长大的孩子，看来是，他是被一个镇的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你没想过找一下自己的父母吗？”她问。

    “不需要了。”朴逸自嘲地笑，“他们抛弃了我，我找他们做什么。”

    许卿合弱弱地说：“你记得他们抛弃了你？”

    “嗯。”

    她说不出话了。

    这两天自己有意无意的冒犯，他都没计较，明明遍体鳞伤却包容着别人。许卿合有点羞愧，更多的则是心疼。是的，她心疼朴逸，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不论他的成绩好坏，如果叫许卿合选择，她真的不一定重回小镇发展，也许会打钱，但不会让人生止步于此。

    可他回来了，做着复原古建筑模型的手艺人，有那么多的手艺人做不下去选择放弃，他既不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人，也不是非遗的守护者。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微缩手艺人。

    朴逸感受到许卿合长久的沉默是因为他，所以宽慰说：“复原被洪水淹过的古建筑，是我的理想，也是小镇所有人的愿望。”

    “可你只能用模型复原，那些建筑还是没有回来。”许卿合说，“你信不信我，或许，我可以争取将古镇改造成你想要它成为的样子。”

    他垂眸，主观着说：“我知道古镇的旅游业薄弱，相关部门也想把这培养成景区，文旅局想弄夜市，老街会引入大批商铺整改，奶茶会灌进来，什么食物店面招牌都会进来，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对，只是家不再是以前那一个家，我不习惯。”

    她明白的。

    古镇商业化会丢掉文化，独特，最终沦为披着“古镇”外衣的小型商品批发市。旅客来多了认为没意思，发展不起经济就算了，还再也恢复不了原貌。

    这些风险都是可能会发生的。

    许卿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古镇过度商业化的。”

    “姐姐，你是太心疼我，才这么壮志凌云？”朴逸一脸似笑非笑，调侃语气活跃僵持的氛围，可眼前的女人放下筷子，他难免小心地收起嘴角。

    许卿合这人说话做事就爱给人当头一棒，她用坚定地眼神盯着他说：“对，我是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