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风，把屋外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柳暮雨原本心头乱糟糟的，翻来覆去许久才入睡，这会儿被吵醒后，又再次失眠了。
她闭着眼，努力酝酿睡意。然而，直到风声静止，她还是没能进入梦乡。
睁眼望向窗口，发现月亮出来了。皎洁的光洒满床尾，把屋里划分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柳暮雨披上外衣，提着佛堂里常用的油灯，到院子里散步。雨后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清新而朴素。
她抬起头，欣赏着月亮那晕染着白光的柔和轮廓。脚下的枯叶偶尔被踩出咯吱的脆响，草丛里不时传来阵阵虫鸣，倒也不显得冷清。
忽然听见后门动了动，她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发现门被推开了些许。
由于门内拴着铁锁，门仍是半关着的。
“暮雨，是你吗？”门外边传来萧英年的声音。
他的影子，有一小部分穿过门缝，落在院内的门槛上。
“嗯，是我。”她犹豫着作出回应。若是在平时，她定会纠正他，不让他叫自己的名字。但此时此刻，她想到，或许经此一别，将来就永远不会再见了，便由着他去了。
她默默走过去，在门后停下脚步，两道影子挨得很近。
就这样，他们默不作声地站着，就像是一种包藏着默契的陪伴，仿佛过了许久，她才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像是出远门前的道别一样，他郑重地说了声：“再见。”
她没有笑话他突如其来的郑重，也回了一句：“再见。”
柳暮雨和柳凌比净尘师太先一天离开凤台寺，临别前，柳暮雨把自己先前织好的围巾和手套送给师太，互相叮咛嘱咐，直到姜师傅的车到达庵堂门口，方才依依作别。
姜师傅一路送她们姐妹俩到汽车客运站，进站前，柳暮雨跟他借了手机。
为了能顺利迁至清水寺，柳暮雨决定先打电话给住在清水镇的姨妈，请她帮忙到寺里跑一趟，把该办的手续提前办好，免得到时出什么岔子。
电话那边，姨妈听完她的请求，先是责备她为何不早点离开那闹旱灾的地方，转而劝她说：“着什么急呀，你俩先在我家住几天，等休息够了再去清水寺也不迟。”
柳暮雨只好把大伯父以前交代过的话说给她听，并且坚持今天必须进清水寺。
“那行吧，我现在就到寺里问问去。”姨妈欲言又止，挂电话前，还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谈完这一切，柳暮雨和柳凌这才坐上了去往清水镇的大巴。
兴许是早上起得早，上车后不久，柳暮雨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凌轻轻推醒她，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此时大巴已经上了高速公路，车窗外飞快地闪过绿油油的菜地和山林。
“我睡很久了？”
“嗯。”柳凌俏皮地嘟着嘴，“你不陪我说话，我都快闷死了。”
柳暮雨笑着揉揉她的后颈：“你也睡会嘛。”
“我又不困。”柳凌忽然悄声说，“你生日那天，萧大哥送你什么了？”
“他怎么会送我礼物？他又不知我什么时候生日。”柳暮雨当下只觉得一头雾水，但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是你告诉他的？”
“对啊。”柳凌如实点头。
柳暮雨恍然大悟，难怪，那天他们躲在树下，举止神秘兮兮的。
或许他那天是打算为她准备礼物的，然而到了阁楼上，被她明确拒绝了心意，之后也就没心情再想礼物的事了。是这样吧？
柳暮雨回过神来，严肃地看着柳凌：“你干嘛这么做？”
“你不是对他有点那种意思吗？我就想撮合你们……”
柳暮雨惊讶得差点语塞，片刻后才沉声提醒：“大伯父可是叫你来监督我的。”
“暮姐，别再开口闭口都提大伯父了行吗，那斋骨的传说，谁知是真是假……”
“别瞎说了。”柳暮雨打断她的话，“这话让大伯父听见了，肯定不高兴。我既已出家为尼姑，就应该远离男女之爱。这是我的选择。”
“咱俩虽然穿着尼姑的衣衫，却始终未曾削发。我觉得，这些头发，就是我们心中那未断的尘世之缘。”柳凌语气故作成熟地提出反驳。
这些话，柳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她心里，离开尼姑庵的念头日渐强烈，她已经打定主意，去了清水寺以后，要找机会跟父母谈谈，让妹妹过来接替自己的任务。
从前她嫌庵堂里的生活太清苦太枯燥，现如今，她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便越发觉得眼前的生活，是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大巴到站，柳暮雨刚下车就发现，姨妈已经在出闸口处等着她们。
多年不见，姨妈对柳暮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亲切，搂着她的肩头，不停询问她这些年的生活情况。
“你俩都上我家去，吃完饭再去清水寺。”姨妈帮忙提着她们的行李，再次邀请她们去家里做客。
见柳暮雨面露难色，只好作罢，“行吧，我直接送你们去清水寺得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得变通呢！”
闲谈之间，姨妈随口提到，她们的姑妈这两天回娘家了。
柳暮雨决定借此机会和家里人联系一下，于是跟姨妈借了手机，从包里翻出那个陈旧的小本子，一页页地寻找姑妈的手机号码。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通过电话联系家里人了。说起来挺荒唐，很久以前，柳家是安装过电话的，但就是从那个月起，柳家生意接连不断地发生亏损，向来相信风水的大伯父，请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得知罪魁祸首竟然是那台电话。
撤掉电话后没多久，柳家生意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大伯父因此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从此柳家也没再使用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
等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打通了。
姑妈得知她们转到了清水寺，连声责怪她们太自作主张了，随后把电话递给柳凌的妈妈。
柳凌接过电话，把凤台寺那边的情况说清楚了，忽而鼻子一酸，正想跟妈妈诉苦，忽听妈妈忧心忡忡地说：“小凌，你可千万别学你妹妹，要好好听话啊。”
“妹妹，她怎么啦？”
“她瞒着家里人，偷偷谈恋爱，被你爸打了一巴掌。这丫头哭个不停，还赌气说要马上嫁人去。这两天，家里正吵闹得厉害呢。”
柳凌内心“咯噔”一下，原本要讲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她知道，在这关头上要求妹妹来顶替自己，结果只会挨爸爸一顿骂，没有任何好处。
挂电话前，妈妈再次叮嘱：“好好照顾自己，妈有空就来看你。还有啊，要听你大伯父的话，别让爸妈难做，知道么？”
“知道了。”她紧握着的拳头，颓然松开来。声音缥缈无力。
从前刚要去凤台寺时，妈妈悄悄安慰她，说等妹妹长大点，就让妹妹去顶替她。
现在好了，妹妹先斩后奏，连半点儿盼头也不留给她。
想到自己可能得在尼姑庵待一辈子，柳凌只觉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柳暮雨及时扶住她，“小凌，你怎么了？”
“没事，咱们进去吧。”柳凌木然摇摇头。
姨妈说：“回去喝点水，别中暑了。”
“好。”
送别了姨妈，她们便在清水寺安顿下来。
刚进寺里这两天，柳凌一反常态，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的。
柳暮雨看在眼里，多少有些担忧。再三追问下，柳凌终于如实说出那天电话里的内容。
柳暮雨正缝着开了线的被单，听见她的话，不禁眉头紧锁。刚晃神，手指头便被针尖刺出了血滴。
心中的愧疚感，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
毕竟，柳凌和她妹妹都没有义务留在庵堂里，谁也没有权利支配她们大好的青春年华。
与此同时，柳暮雨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是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