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粟欢死皮赖脸要跟赵演去上课,赵演只好带上她,却又忍不住思索,夫子林浥尘,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
林浥尘进士出身,据说父辈曾在官场受牵连,家道落败,在外漂泊了几年,才回到京中。
他的才华在太学脱颖而出,晋帝便提拔了他,今年正月来上书斋讲学。赵演没听过他几天课,就去修养重伤了,她并不记得这位林夫子有什么特别。
有一点,这位夫子年纪又轻,且身家卑微,但对上书斋的王孙贵胄们,比别的夫子还严格。
赵演刚到地方,便听上书斋里闹哄哄的,心道赵粟欢怕是失望,林夫子可能不在。
上书斋里人不多,两个皇子和沾亲带故的几个世家子,正聚在一起高谈论阔,唯一的女子坐在角落里摆弄手帕。
她叫温青筠,是四皇子的表妹,也是晋帝以前给赵演选得伴读,只是赵演和她实在聊不来。
眼下这帮人除开温青筠,都没规矩地很,皆缘由于堂上一个夫子都没有,若今天是林浥尘讲学,他必定会来很早,看得这帮皮猴子老老实实的。
四皇子赵非才十六岁,已经显出纨绔的潜质,见到了来人,摊在椅背上浅笑:“熙宁把五妹妹带来了?正好,我听母妃说五妹妹调得梨花香极妙,我正想问妹妹要一份试试呢。”
赵粟欢大方回话:“好啊,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今日我带身上的这份,得先紧着温小姐。”
被点名的温青筠受宠若惊,两个少女就着香膏的话题聊了起来,很快就熟络了。
赵粟欢好歹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温婉大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个少年都在新奇地偷看她。
赵演有些疑惑地问赵非:“四殿下,今日是谁的课?”
赵非懒散道:“本该是林夫子讲左传。”
“林夫子怎么还没来?”
“我们刚才正聊这事呢,太学的学子和官府起了冲突,林夫子被绊住来不了。”
话音刚落,便有位老学士迈进来,交代林夫子临时有事,他来代课。
赵演连忙安静地找个角落坐下,但她耳力极好,听着世家子们的窃窃私语,拼凑出个大概来。
晋帝因为刺客的事迁怒教坊司,这个一个多月来砍了教坊司上百人,连带一些世家子和寒门书生常去的勾栏楚馆也死了不少人。
书生们愤世嫉俗,难免将对晋帝的不满说漏嘴,被有心人听到,落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此事应当牵扯不到林夫子,想必他很快就会来上课了。
但赵演忽然觉得心惊,晋帝查刺客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幕后主使?难怪晋帝暴躁到连她也要逼问,大抵实在是坐立难安。
谁都不喜欢有刀指着自己,晋帝头上悬着刺客,赵演头上悬着晋帝,都过得不舒坦。
下午老学士在念早上交上来的策问,竟将赵演和四皇子赵非的文章当做了压轴,只是待看到名字后,老学士立即将赵非的列为了第一。
赵演的文章被扔在一旁,镇纸未压好,被风吹得飘到了旁处,坐在前排的少年恒如寂长臂捞过,却不愿还给赵演:“熙宁公主这文章实在好,不如借我抄一下,我带回去找家主讨个赏。”
“恒公子说笑了,请还给熙宁吧。”赵演对这位刚刚还在低声与旁人讨论歌舞赌坊的恒家长孙实在没有耐心,她紧拽纸张见对方不松手,干脆揪拢撕了个粉碎。
周围传来哄笑,恒如寂顿时恼了,他以往和赵演算得上点头之交,本想拉住赵演,为恒家拒婚的事道歉,没想到赵演竟一点面子都不给。
赵演以前在这里因为稀缺性,还算人缘不错,可现在她算什么?恒家可是早就得到消息,赵演只是个身份不明的贱种。
没看到现在满屋子的人,只有自己搭理她么?
恒如寂便毒舌道:“早知道你气性这么大,我恒家可不敢惹你。家主说了,从外面接回来的七叔还没正妻,你可以考虑一下。”
从外面接回来的,便是私生子了。
赵演脑中嗡地一声,他们当自己稀罕恒家,非要进恒家门?
她面上又保持着微笑,只装作没听见,扭头就走,但行至恒如寂身侧时,忽然极快地伸脚,使了巧劲儿勾他的椅子腿。
轰隆一声,恒如寂连人带椅子倒地,赵演早已躲开身去,捂着胸口脸上满是惊诧:“恒公子,你怎么了?”
恒如寂摔得不重,只是蹭了一脸的灰,他起身甩开旁人的手,恼羞成怒:“赵演…你…”
却苦于没有证据说不出话来,他在众人目光中涨红了脸,气得夺门而去。
老学士吓了一跳,连忙追着这位贵孙去安抚,还不忘交代众人自己温习。
夫子一走,旁人都起哄,赵非出来打了个原场:“可能桌椅该换了,他也太不小心了。熙宁,你没吓着吧?”
赵演摇了摇头,二人闲聊了几句策问,不少人都逃课开溜了,赵粟欢牵着温青筠上前道:“四哥,我想出宫帮青筠挑适合她的胭脂。”
赵非还未说话,赵演已经皱眉阻止:“不可,公主出宫要禀报娘娘或陛下。”
赵粟欢松开温青筠,突然搂住赵演肩膀,轻声细语:“那就去禀报陛下。别人不知道,我刚刚可看到你出脚了。”
赵演脸色微变,笑容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赵粟欢当即转头,朝赵非撒娇:“四哥,你看熙宁她就像个老嬷嬷。”
“这你就说错了,她放开闹可谁都比不过,我都要在秋狩中输给她。”赵非忍俊不禁:“天色尚早,我们一起去,在傍晚回来就好。”
赵演无奈,又想赵粟欢昨日跪了那么久,膝盖应该和她一样疼,她娇滴滴的,晾她也撑不住多久。
赵非偷偷将她们带到温家的马车上,自己骑马一同出了宫。
京城人只道,四皇子又送温家表妹回宫了,哪知车上真真假假坐了三个。
车停在京城胭脂香粉铺子最多的地段,赵非去掀车帘,一只秀气的脚伸出来,还未等下人递过来车凳,便盈盈一跃。赵粟欢还不忘催温青筠,温青筠搭着赵非的手下车跟赵粟欢走了。
车里只剩赵演,赵非收回手,低声笑了:“以前不也老想跟我偷溜出宫,又没少干过。”
那是以前。
以前她和赵非年龄相近,自小在一块儿玩,也算兄妹情深。
从她受伤后,赵非一次没来看她,却不知何时跟赵粟欢认了亲,再见他只管赵粟欢叫妹妹时,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赵演不知该如何应对,便沉默着下车去追前面那两人。
赵粟欢出了宫就像飞出笼的鸟雀,欢脱异常,赵演心里嗔怪,转念一想,自己以前何尝不是呢?
倒没立场劝阻了,任由她拉着温青筠逛一间又间铺子,每次见到香料,讲解得能比掌柜还全面。
见她们进了间挤满人的店,赵非顺手买了小吃过来:“绿豆糕,你爱吃的。我们在这里等吧。”
“多谢四殿下。”赵演极有分寸地道了谢,却下不了手,赵非还笑眯眯地盯着,她只好捻起了一块,还未放进嘴中,忽见温青筠被丫鬟扶着出来。
“粟…五公主不见了…”她微微喘息,脸上满是惶恐,“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她。”
赵非气急,口不择言:“你怎么回事?看个人都看不好?!”
“别怪温小姐。”赵演沉住气,“再去店里找找看。”
赵非挤了进去,亲自去找,赵演和温青筠先去通知下人,正往马车方向走,赵演余光撇见一道身影,回头眺望,正是在往巷子跑的赵粟欢!
她连忙追了上去,心里暗骂,赵粟欢这个混账东西,她忍着膝盖的疼,非要出宫果然是别有目的!
她正要过街,忽有人扬鞭示警,马蹄声徐徐传来,四周人群惶恐退散,一群官兵踏着夕阳余晖而来。
他们的神情或肃穆或得意,身后的马却垂着头,拉着厚重囚车,吱嘎作响的车轮上是满身枷锁血肉模糊的囚徒,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的灰败呆滞。
这群人将夕阳余晖也染了几分血色,赵演登时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挟着后退,待官兵走过,她慌忙去追赵粟欢,穿过长长的巷子,已经不见赵粟欢的人影。
可这巷子另一头便是紧挨着教坊司的勾栏胡同!
赵粟欢她到底想干什么!
赵演放缓脚步,各处都是丝竹鸣曲声,甚至有肥肠大肚的富商搂着一个女人摇摇摆摆地从他面前经过,后边追来的家丁不看路,猛地又把赵演撞进另一个巷子。
这个巷子狭窄得过分,但透过缝隙能看到教坊司的高楼,赵演踌躇着想,赵粟欢不可能去勾栏,一定是去教坊司了。
她迈进巷子,抬头望着那高楼,走了几乎忽然踢到什么东西,耳畔响起了个阴森的声音:“姑娘…别过来了…”
赵演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低头,才发觉自己踢到了一个棍子,另一头掩盖在烂布中,烂布堆叠中是个人,正倚靠在墙上,半点儿气息也不露。
仔细分辨那人才有呼吸,大抵是个乞丐。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吓唬谁呢?!”
说罢狠狠地踢了下木棍,谁料那乞丐痛呼出声:“我只是提醒你别被绊着,谁知道你眼大无神。”
见他抱着腿呲牙咧嘴,似乎是被木棍捅着了,赵演也有点心虚,“你有没有看见对面教坊司路过一个姑娘,跟我长得差不多的姑娘。”
乞丐抬头,脸脏兮兮地看不清,却目光如炬:“好像是有个姑娘从西边来,穿得带金线的绣花鞋。”
赵演心神一松,急着去追,又止步从荷包里掏出个瓷瓶,正是宫女给她准备擦膝盖的伤药。
“谢谢你了。”她丢给乞丐,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