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日,村庄被血色浸染,我或许,会以为我的日子,真的会岁月静好,安稳无虑。
栓子看见一路上逐渐多起来的死人,崩溃了。
他想起了梨花婶,不行,他要回去找他娘。
村头的里正,给王地主干长工的祥子,抱着刚刚洗干净的衣服的刘四媳妇,爱在村口那棵大榆钱树下晒太阳的老李头……………
都死了。
死了好。
死了干净。
现在能干干净净的死了,总比过段时间被折磨死去要强。
…………
我到的时候,梨花婶已经死了,栓子也死了,栓子的表情特别不可置信,睁着他的眼睛,死不瞑目。
埋栓子的时候,我用手合上了他的眼。
栓子啊,记住了他们的样子,下一世,再看见身穿这种衣服的人一定要远远避开…………
我在村子东南角,靠近后山的林子里挖了一个坑,坑很大,足够埋葬全村的人了。
十六户人家,一百零九口。
无论往日有如何不睦,到如今都要在地下相聚了。
我埋了他们。
向来入土为安,纵是他们这一世死得冤枉,也希望他们下一世平安喜乐。
最重要的是,别再卷入本不该卷进去的风浪当中。
我没有找到穆蓉。
但他们应该有一个可以给他们守灵的人。
我在百人冢跪了一夜,来人带走我的时候,我为它填上最后一捧土。
我被带走了。
“朱雀,你很好。”
大统领走了过来:“作为暗卫,能够记住自己是忠于谁,你很好。”
“我的任务…………‘’
“完成了么?”
“还没有~”大统领摸了摸我的头发:“不要这么心急啊————朱雀,别让赤鸣占据了你的心神…………”
“你要记住,你是朱雀,你是神机营的人。”
“不要有什么迷茫和负罪感,那些通通是穆王府的暗卫赤鸣的。”
“所以,他们与你,毫无关系~”
真的,能毫无干系么…………
对啊,只能是毫无干系的,一百零九条命的例子就在眼前啊,血淋淋的,怎么能记不住呢…………
“那要我做什么呢?”
“你哥哥,哦不,是太子殿下说让你暂且等着,过两天,自然是有用到你的地方。”
“只不过~”
他凑过来,扳着我的脸,瞧了瞧有些嫌弃道:“就是这张脸,着实是不能看,这么干净,怎么取信于人啊…………”
“明明长得不错,非得戴着黑脸大汉的人皮,真不知道是什么审美。”
“来人”
他站起身来,取了一张帕子擦了擦手指:“把他带下去,弄点儿伤。”
“弄假得太费事儿了,直接送到天龙那儿去,抽一顿完事儿。”
“跟天龙说,别打死了。”
打死了就没趣儿了…………
又是这种眼神…………
不把人当人,好像我只是一个玩物的眼神…………
我阖上眼,承受着一身伤痕,还有即将落下的鞭子。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一百三十六。
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六鞭,鞭痕交织,遍身是血。
疼,很疼,但我还是清醒着。
或许我一直就是糊涂着,此刻却突然清醒了。
如果我现在死去就可以赎罪的话,我或许会感谢苍天。
但那又算什么呢?
一个刽子手被另一群刽子手杀死?
我不禁有些茫然,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对与错的界限是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对与错?
我所做的一切,如果全是过错,我罪孽是否已经深重到要下炼狱之后才能下地狱。
我是不怕下到炼狱的,人世间最可怖的我都见过,阴间的炼狱就是如何,也不会超出人世间的黑暗许多吧。
挨完了一场鞭刑,我紧接着就被丢进了水牢。
真好。
神机营不愧精益求精四个字,一个半月就建造了这么一座牢固的基地,痕迹虽然粗糙,但是胜在结实实用。
真好,这么山清水秀的一块风水宝地,竟然舍得让我埋骨于此,真是,万分荣幸。
这水牢大抵是第一次用,便用来关我了。
山涧之中这水虽凄神寒骨,却是难得的清澈。
完完全全的寂静,如同一片死地。
浸泡在水里,伤口总是愈合了又被水泡软,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全身上下的伤处,渗出的血丝透进水里,随着水波浮沉,再融入于水。
很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不让我反感的血红色。
真好。
我想睡了,我的头脑开始昏沉了,我往脸上浇了一捧水,凉凉的。很舒服,舒服的想要全身都蜷缩进水里。
好冷………………
好热………………
我终于,要死了么………………
意识已经混沌,昏昏沉沉之间,各种声音仿佛天外从传来。
“看起来还不错,朱雀,如果………………你就得谢谢我~”
“给咱们太子爷送去吧~”
太子爷?哦,他不是…………已经是皇上了吗?
对啊,我想起来了。
一个挥挥手,神色从容潇洒,抬手千军万马,金戈之声不断的太子殿下,终于要成为真正的皇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座之下,何止万具枯骨。
如果有一次,那上面坐着的,是我呢?
怎么可能呢~
恍惚间,我看见一扇门打开,里面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人主位,一人为囚。
好熟悉啊,他们是谁呢?
来不及去想,我被丢了进去,我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周身伤口一同绽开,腹中空空,饥饿感让我有些晕头转向,疼痛又让我清醒片刻,忍不住有些干呕…………
终于要死了么?
“赤鸣————”
有人扑过来抱住了我,身上有我渴求的温度,我蜷缩起来,不管这个人是谁,我只希望她,不要松手…………
“赤鸣,赤鸣,赤鸣你醒醒!!!”
“你醒醒啊!”
“洛衡!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就好了!你为什么这么折磨他,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朝另一个人怒吼着,我瞧见了那镶着金边的衣角,这衣服,这个衣服的主人我见过。
原来是他啊————
“所以,现在你愿意说了?”
洛衡连眼角都没分给这里一个,只是望着穆蓉,眼神专注而情深,似乎他眼中的万千星辰都只为穆蓉而开。
“阿蓉,你看,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放你娘的屁!”
“洛衡,原先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喜欢你这个混蛋!”
“别这么绝情啊~”
“阿蓉——毕竟你的赤鸣现在生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啊~”
“好,我都告诉你。”
穆蓉咬着牙,道出了穆王府最后几处势力盘踞地。
“不,还不够~”洛衡盖上茶碗,看了看我:“阿蓉,你看看你旁边这个小暗卫,你就能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穆蓉到底还是说了,邵武鞍山部,金煌洞,里面有穆王真正起事的资本,钱财,古玩,还有真正的重头戏————一众朝臣藩王的小辫子,黑账本。
穆王府常年令暗探收集的证据,这也是为何穆王府倒下之后会令朝中上下一致打压穆王府势力。
只要跟穆王府沾了边的,谁都逃不掉。
“我,逃不掉的。”
“不,赤鸣,你能出去的,相信我,相信本郡主,啊~”
我感觉我在她的怀里很温暖,我想向她的心口靠近,有心跳,是活着的,没有死,真好。
我感觉有人靠近,我睁开眼睛望过去,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像什么呢?
真想当年那个把我从养父母身旁带走的人贩子啊…………
“我要找阿蓉,我要,我要阿蓉。”
我要找一个叫阿蓉的姑娘,她是一个坏姑娘,她会不开心的时候那她最喜欢的那条红色软鞭抽人,但她从来不抽那些没有坏心思的人。
“我要…………我想,带她回家————”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在脸上,是抱着我的这个人的泪水?
她在哭吗?
这个姑娘我不认识,我明明是要去找我的阿蓉的,但是为什么我看见她哭我会这么难受?
“你————你别哭了。”
我想去为她拭去泪水,但是我的手碰到她的脸,她却哭得更凶了。
我一下子收回了手,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赤————鸣?这是烧傻了?”
洛衡一声嗤笑,过去附在阿蓉耳畔说,“开心吗?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快烧傻了的傻子心心念念的,要带你回家?”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死!”
我感觉到抱着我的那个姑娘抱着我的力道突然变大,似乎想要抱紧我,我又冲她的怀里缩了缩,这个姑娘也叫阿蓉,真好。
“我只希望你放过他,穆王府已经没了,这么一个不聪明的暗卫,你洛衡偌大的心胸,想必也可以容得下…………”
“他?”
洛衡笑了,歪了歪脑袋,折扇杵着下巴,却没有说答不答应。
“如果,你喝了这药,赤鸣,或许就不用死了。”
“怎样?”
接住洛衡抛过来的瓷瓶,阿蓉也笑了:“好啊。”
反正也活不了,还不如为这个傻小子争取一线生机,这么的一个傻小子,如果不是她的话,自己逃走肯定是很容易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小子,在能脱离火海的时候就因为想要给她一个家就傻傻的回头带走她,又进入了无尽的阴谋之中。
穆王府欠他的,溧阳郡主欠他的,阿蓉还给他。
从容的喝了那药,阿蓉嗅了嗅,直觉这药十分熟悉,记忆翩飞,却是原来原来。
“真好,想来李文月的脸是好不了了~”
被她一鞭子抽花了脸,却不想她的鞭子是被洛衡浸过药的,李文月自认是洛衡的真爱,现在也得为这份真爱付出代价~~
枯颜绝骨,即便她没有被自己的鞭子伤到,长年累月的将鞭子带在身上之下,她也活不长。
“你很得意?”
洛衡走过来蹲在穆蓉前边。
“穆蓉,你觉得你自己赢了?”
“就因为,我答应不杀…………赤鸣?”
“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
“那如果,我杀的不是赤鸣,是我皇家的暗卫朱雀,又怎样?”
洛衡从穆蓉怀里把我扯出去,好冷,他把我惯在地上,我的脑子又开始混沌。
我想回家——
可是我的家在哪里————
我的脸上突然一阵凉意,我想护住我的脸,手却被那个男人的脚给踩住了。
不行,我要把我的脸藏起来,我记得有谁告诉过我,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我真正的脸…………
“不可能————”
那个姑娘伸出的手抽回来,死死看着我,一口黑血溢出她的嘴角…………枯颜已经开始发作了。
“洛衡,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他?”
“这个人么?”
洛衡脚下又用了几分力,碾的我肋骨处一阵钻心痛楚。
我猛然清楚了。
“这是一个废物,却偏偏和我长了一张一样的脸。”
“原来如此么…………”
原来是赤鸣里应外合,穆王府才会倒的那么快…………
原来赤鸣是皇族的暗桩,所以逃亡才会如此的顺利………………
原来赤鸣是…………原本就是一个骗子啊。
“原来你也会说谎啊,洛衡,我还真的当你是个君子呢?”
“同母兄弟,你也能轻描淡写的说成废物………………”
穆蓉突然不恨那个“赤鸣”了,同样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玩物,作为一把刀子,他又能如何呢?
原来痛彻心扉之后,就不再会痛了………………
我们两个,不过一样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
穆蓉艰难的抬手拭去面上的血,竟然洒脱的笑出来。
“我就说我穆蓉精彩了一辈子,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
“现在事实证明,我穆蓉一辈子,没看走眼过!”
“赤鸣,才是那个小乞丐…………”
所以,赤鸣是真的想要给她一个家,因为在十多年前,他就答应过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