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祠堂

    昭华醒来时,依旧是那副倦倦懒懒的淡漠模样。

    她抬手拂去落在眉间的花,夜幕朦胧透过地灯昏昏的光晕,看向萧疏已。

    犀槐道漫天花瓣飘扬那一日,木犀城中的所有人几乎都以为在七十二逐门棍下,萧疏已踉跄狼狈走出城门后,会悄无声息地死在离城也许很远的某一棵树下。

    然后,散去浑身的灾厄,重新回归土地。

    凡人昭昭从城门出开始跟着他,蹑手蹑脚地躲过身后木犀城中憎恶的目光,沿着惊入犀槐道花路中的斑斑血迹,一直跟到萧疏已体力不支,昏倒在一颗参天古树下。

    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探了探萧疏已的鼻息。

    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时,昭昭惊喜又慌乱。

    满城的孩童,谁不曾惊艳于花朝时节,乘鹿车,鲜亮明媚的萧家小公子。

    昭昭只是个路边的小乞丐,捡着摊主施舍的馒头,躲在人群中,探头仰望,满眼惊羡。

    城郊外无人,只在路边盘踞着一棵诺大的古树。

    见人还留着一口气,昭昭试探着点了点萧家小公子白得有些发光的脸颊,惊喜得没有看见他惨白虚弱的唇色和哪怕是在昏迷中都忍痛皱眉的神情。

    她自顾自的高兴:“我把你捡回家,你以后就是我的了。”

    弯成月牙似的眼睛藏在尘垢小脸之下,像跟着一群人去偷城外蜂农的蜂蜜,最后得了一块甜甜的蜂巢一样开心。

    凡人昭昭真的很喜欢当年的萧家公子……

    昭华看着重新恢复当年模样的树下秋千,繁杂错乱的记忆中突然跳出来当年凡人昭昭与萧疏已在此处生活情景。

    那个小姑娘总是喜欢粘着萧疏已。

    眼睛里亮堂堂的,像是藏了很多很多阳光下软化的蜂糖。

    .

    “萧疏已。”昭华忽然开口道:“有酒吗?”

    夜色渐深,小院点了地灯,又在檐下和槐树枝桠处挂了灯笼。

    昏黄的油灯透过灯笼纸照在人身上,在清冷的月色下也显出几分柔和的气氛。

    萧疏已拿着钉锤修补秋千的手,逐渐落下。

    当年他与昭昭年纪尚小,都不曾想过饮酒之事,小院中也从来都没有备下饮酒器具。

    只是……

    萧疏已衣袖层层落下,遮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道:“有。”

    有,只有一坛。

    埋在这棵槐树下,就在这座秋千旁边三步之处。

    他与昭昭决定远赴仙门之时,约定他日学成归来,再将其挖出来。

    巴掌大的小酒坛包裹着一层又一层黄油纸,泥土浸润腐烂,索索坠落。

    萧疏已掀开酒坛封口,月光清泠泠地落在微微波澜的清澈酒中,风吹的漫天槐花落了一瓣,粘在了酒坛坛口处。

    在陈酒和冷月之间,兀的多了一瓣软花。

    萧疏已宽袖一扫,凭空生出两只精巧的木制酒杯,稳稳落在昭华面前的石桌上。

    “当年埋下的梨花酿,是边关风月的酒,便宜辛辣,幸而这酒用不了几两银子,这才埋下一坛。”

    酒声哗啦一响,陈酿多年的味道也没有埋没了梨花酿那一股清冽。

    昭华捻起酒杯,入喉是从未品尝过的辛辣,直白呛人。

    她抿了一下唇,望着漆黑夜空中清冷月色和稀疏的星辰吐出一口气,鼻尖萦绕着酒味辛辣和一丝淡淡的尘土气息。

    像雨后天晴的青草味道混合着空气尘埃。

    萧疏已饮尽一杯,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仿佛在看又仿佛眼中空无一物。

    他问:“如何?”

    昭华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离石桌尚有一寸的距离骤然落下,发出“咚“一声闷响:“陈年旧物,腐朽入骨,再难入喉。”

    她起身,拂去肩上落花,掸了掸衣袖间瞧不见的尘埃。

    “今日新月。”新月配新酒。

    昭华侧身看了一眼萧疏已,地灯昏黄的光照不清人面上的神色,她道:“早些歇息吧。”

    夜间风起渐冷,满院落花渐渐打起旋,吹起一层浅浅的白色波旋。

    风吹到树下,一层又一层的花瓣堆积在槐树下的秋千和石桌旁边,淹没了萧疏已的衣襟末端,又乍然被风掀起。

    坐在树下的人纹丝不动,只一杯一杯斟酒入喉。

    辛辣入骨。

    .

    一连三四日,昭华躺在摇椅上,撑着鱼竿在小院的溪流边垂钓。

    而萧疏已放着通身灵力手段不用,一点一点固执又沉默地将小院收拾成当年模样。

    今日,院中没有风。

    昭华多时未动的鱼竿轻轻动了一下,将昏昏欲睡的她惊醒。

    她抬眸看向溪中鱼线微微晕荡出的清澈波澜,一圈又一圈,从鱼线中心晕出,波荡到溪岸逐渐消失。

    “我们该出去了。”昭华转身,对萧疏已道。

    避世之所,自难久留。

    小院中萧疏已拿着扫帚,正沿着院中小路清扫着不断落下的微小花瓣。这几日,他除了收拾院中陈杂器具,便是拿着新制竹条扫帚一遍又一遍,从清晨到傍晚清扫着院中那棵槐树不断落下的微小花瓣。

    今日无风,亦无花落。

    而昨夜的一地槐花,早已清扫干净,院中小路青石颗粒裸露,尘埃不染。

    萧疏已将竹扫帚放在檐下墙角,将卷起的衣袖缓缓放下,轻轻掸去尘埃褶皱,向着木屋内一如当年的器具摆放,说不清冷峻面容上眉眼间的复杂神色。

    他背对着昭华,闭了闭眼,道:“好。”

    参天古树覆满木犀城,昭华和萧疏已隐去在凡人眼中自我的身影,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是叫卖吆喝与路边热气腾腾的炉火吃食。

    很是热闹。

    萧家大宅中,祠堂里坐满了族老,萧瑜拎着一只蹲着白毛鹦鹉的鸟笼子,才姗姗来迟。

    堂上正坐的中年男子美髯长须,手中捻着一串红南珠,任堂下吵吵嚷嚷争论不休,阖眼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族老们见萧瑜走进祠堂,争论之上一时渐消,不约而同地都看向依靠着祠堂门,一脚踩着门槛,斜身侧眼漫不经心打量着手中鹦鹉,没什么正形的萧瑜。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目中深邃,声音威严:“萧瑜,落座吧。”

    萧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左侧第一把空椅子,嗤笑一声:“都聚在这里,就这么怕萧钧回来啊。”

    他收回目光,唇角挂着轻蔑的笑,冲着手中的白毛鹦鹉吹了声口哨。

    鹦鹉呼扇了两下翅膀,扑棱转了个身。

    他就被逗笑到不行,在满堂沉肃的祠堂中,低低生笑。

    中年男子右侧第一位,一名手持古杖的老人开口:“少主,不得对族主无理。还请落座。”

    萧鼎善的第一大走狗。

    萧瑜撇了撇嘴,厌恶地移开目光,“有什么事赶紧说,耽误时间!”

    这厮小儿姗姗来迟不说,还敢倒打一耙。

    祠堂中的各位族老肉眼可见,面容上浮现隐怒,却又碍于族主和萧瑜少主身份生生咽下一口气。

    萧鼎善手中的红南珠不徐不缓地捻着,缓缓开口:“你先前同萧钧街头大闹一场,已然满城风雨,这些时日,你若无事,便去临山崖台静修几日吧。”

    萧瑜听到“临山崖台”四个字,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挑了一下眉毛,眼中厌恶更甚地盯着萧鼎善。

    良久,才声音有些发哑地重复了一句:“临山崖台?”

    “哈。”萧瑜仿佛多呆一秒就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利落转身,背对着满堂族老,讥笑讽刺道:“既然到了木犀城,萧钧怎么也该来拜访一下萧家了。”

    “拜仙山十数年,改名不换姓,想来这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父亲和萧家。”

    萧瑜阴阳怪气完,一同神清气爽踏出祠堂。

    他站在祠堂外,檐下有阳光照在身上,微微抬头便刺得眼睛睁不开。他轻笑一声,懒散地伸着懒腰,无意间曲指轻扣了一下鸟笼,惊得白毛鹦鹉乍然扑棱起翅膀,长鸣一声,飞向院中高树,层层绿茵遮去身影。

    .

    木犀街道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热闹的人。

    昭华和萧疏已并排走在人群中,往来过客如影倏忽。

    昭华淡淡开口:“当初答应你来到木犀城,如今已然应约。”她顿了一顿又道:“沧澜天门已开,天道既定,便不能任其流肆人间。还望你早断执念,了结尘缘,归位沧澜。”

    萧疏已忽然笑了一下:“好,那便断吧。”

    萧疏已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是在昭华意料之外,她脚步一顿,微微侧目。

    下一瞬,昭华借着天启镜当时留下的仙灵之气挥袖,周围景色骤然变换。

    昭华抬首,看着两座巍峨庄严的石狮子中,高高挂起的府邸牌匾。

    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你既有心,便今日吧。”早日了结此界因果,她也能早些回到将屿山。

    故地重游,故景重现。

    萧疏已对于即将见到故人这件事没有半分触动,除却提起凡人昭昭时那股疯魔的劲头,他今日一如往日般容色如玉,世家贵公子一般,只是眉眼之中到底比凡俗之人多了份冷峻如峰,玄妙飘渺的意味。

    他漫不经心地半垂着眼皮,目光落在匾额上的“萧府”二字。

    十数年前,犀槐道七十二逐门棍断绝生养之恩,他与萧家早就没什么瓜葛了。

    昭华边上前敲门,边解释道:“萧家与你虽然前缘已断,但你与那日犀槐道上所见的萧家子却还是有一段未曾了结的因果。”

    萧疏已想了想,当年自己灾厄之命被揭穿,随之而来便是城中瘟疫,而后萧家迫于各家压力将他从祠堂中除名,并应城中百姓呼声,萧鼎善亲手行七十二逐门棍,在满城注视之下将他赶出木犀城。

    这其中那名被他顶替身份多年的、他的孪生兄弟,在当年倒是少有机会与之交谈。

    至于那日在犀槐道所见之人,仓促漠视之下,他并没有很多印象。

    如今看来,所生之因,所诞之果,应当皆系于此人身上。

    昭华叩门拜访,门前小厮见状连忙跑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人来将她与萧疏已引入萧家大宅。

    凡人敬拜仙门,但并非人人都能够求仙问道。诸如萧家一般的城中大族为了保持家族兴旺,族中各有其不传秘法,让族中各支弟子都够略通仙法,凌驾于尚未开悟的肉体凡胎之上。

    昭华走进萧家大宅,确实感受到了比之府宅之外略微浓郁的灵气,但比起琅风山巅或者无银城这种在沧澜赫赫有名的修道之人聚集之地,差之甚远。

    “萧钧。”

    昭华闻声望去,隔着高高门槛的正厅,满堂落座,最上首之人起身遥遥看向她旁边的人。

    那人又唤了一声:“萧钧。”

    第一声惊诧高声,而这一声,一顿一挫沉郁复杂。

    仿佛秋季时节大雾笼罩下的凄风寒雨,看不清的人影撑伞隐约出现在江川渡口。

    昭华是来助萧疏已了结因果的,她看着萧鼎善,在与萧疏已颇为相似的眉眼之间,她见到了萧疏已与那萧家子纠葛过深的因。

    萧疏已看着萧鼎善,缓缓拱手行了一礼:“萧族主,别来无恙。”

    萧鼎善骤而眉头蹙起,仿佛方才低声沉郁的失神不存在,冷声道:“你早已被逐出萧家,木犀城的百姓亦不欢迎你的到来。来此,所为何事?”

    纵然萧疏已名满沧澜,高居于剑宗琅风山巅,但他萧家逐门之事已定,断然不会更改,更何况当年之事沸沸扬扬,木犀城百姓更是闻“萧钧”二字而色变。

    萧钧,不该回来。

    满堂落座之人排斥二人的意味明显,萧鼎善不苟言笑的面容上驱逐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昭华眉眼冷淡,唇角噙着礼数周全的淡笑,同萧疏已站在正堂中央,面对着萧鼎善严厉的质问以及满堂咄咄的目光。

    “我与萧瑜尚有一段因果牵绊。” 萧疏已直视着萧鼎善,缓声道:“来,是为了彻底了结同萧家的往日纠葛。”

    末了,他环视堂座的诸位萧家族老,有些人曾在他年幼之时甚是可亲,有些曾为他启蒙之师庄重严肃……

    但都不重要了——

    早在木犀满城问罪萧家,他们的身影隐匿在祠堂各个角落冷眼旁观,任其流言蜚语与七十二逐门棍尽数加诸于他身上之时,恩怨平消,纠葛骤断。

    他收回目光,淡淡补了一句:“只有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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