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华崇宫的宫人跪一地,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出,静谧中能听见殿内传出来的碎响。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三皇子赵昇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酿酿跄跄摔碎一地瓷器,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把前来看诊的太医都赶了出去。

    瑞昌帝踏进华崇宫时,正巧听见那句洪亮的高呼——“本宫要杀你们偿命!”

    他停住脚步,瞥了一眼身后的德全,接着拧起眉头,面如寒霜朝里走去,一路问安声更添心烦,“都免礼。”

    瑞昌帝还未进殿,却见一只茶盏破空袭来,砸碎在脚边,“大胆!”

    这一声让赵昇停住脚步,双目赤红,眼瞳涣散地看过来,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宛如脱线木偶般倒地不起,昏死过去。

    “太医。”瑞昌帝毫不留念地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太医下旨,“看诊。”

    几位太医连忙颤巍巍站起身,往满地狼藉的大殿走去。而得了旨意的德全公公,正巧领着司天监监正疾步行来,适巧遇上瑞昌帝面色不愉往外走。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监正随同德全公公当机立断跪地请安。

    瑞昌帝憋着火,心里赌气,目光冷冽俯视二人,“给朕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随后摆驾回了清乾宫。

    德全公公起身,望向华崇宫的殿门,暗自叹了一口气,“有劳了,大人请。”

    监正客套地推了礼,擦拭虚汗后,绷着头皮往里走去。

    华崇宫三殿下中邪虽是已近二更天,各宫早已落锁,但到底是瞒不住消息。

    东宫太子赵黎笑吟吟坐在方榻上,听完汇报后喜上眉梢,连早前在兵部吃的暗亏都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赵昇竟敢摔父皇杯子,哈哈哈哈,看来确实是疯了。”

    前来汇报的侍卫又接着禀告,“太医院摸完脉未见异样,只说脉象浮躁,有虚劳伤神之相,倒是司天监监正查出了些别的东西。”

    “哦?”这话引得赵黎兴致满满,下意识前倾了半个身子,饶有趣味地催促,“说来听听。”

    “监正看完三殿下的情形后,让小太监准备纸钱和香灰,像是做一场法事,三殿下就清醒了。”

    “真中邪了?”

    “是。监正大人说,三殿下这是撞了,”侍卫想到那天凤清园的情形,顿感头皮发麻,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撞了荣贵嫔的魂,被上了身。”

    见他这般胆小如鼠的样子,逗得赵黎直笑,鬼神之说真是无稽之谈,“噗嗤,哈哈哈哈哈,监正真是如此说的?”

    侍卫诚惶诚恐,“小人不敢欺瞒太子殿下。”

    赵黎心情大好,恨不得站起来鼓掌哼小曲,“罢了,不管真中邪还是假装疯,都给本宫好好盯住赵昇,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招。”

    侍卫领令退下,屋内只剩赵黎一人,他舒展地倒靠在榻上,十分惬意,“赵昇啊赵昇,如今还敢和本宫斗,真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荣贵嫔魂上身,这说法打发傻子去吧。

    “昇儿中邪了?”中宫皇后被叫醒,惊慌失措地歇开被子起身,“太医怎么说?”

    “禀娘娘,太医看诊后说三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宫女欲言又止,俯身低语,“司天监监正说,三殿下被荣贵嫔魂上身,撞了煞。”

    中宫皇后一听这话,慢慢放下心来,“既然身体无碍,从本宫私库里挑些补品送过去。”

    司天监的话,她半分不信鬼神之说,再者,她这个儿子是个有主意的,这一出怕是别有用心。

    “传信给国舅爷,让他查查荣贵嫔的底细。”中宫皇后喝着茶定心,荣贵嫔那桩事,看来也不简单。

    宫女领了口谕,小心伺候皇后歇下后,才退出去传信。

    而那只传信的鸽子,还未飞至国公府就被射杀,坠于半空,消失在夜色中。

    寒风乍起,呜呜咽咽如冤魂哭诉,吹落檐上雪。

    威远侯府逐渐熄了烛火,府上静默,人声低语。

    卫云远躺在外间小榻上,心里装了一堆事,睡不深,隐约间听见内室里传来响动,随即起身下榻往里走去。

    绕过屏风,内室漆黑无光,只听到床榻处响起的痛呼。

    她摸黑点燃烛火,暖黄的光,照亮一隅,也看清了榻上的人。

    明傅瑾发起冷汗,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神情痛苦地着了梦魇。

    在安静的内室中,一声声挣扎的呢喃格外清晰,“娘,我错了,你别罚我,再也不敢了。”

    “娘,我疼,你别打我。”

    ……

    卫云远无声地看了一会,望见一抹泪光滑进鬓发中,心下微动,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唤人,“明傅瑾,醒醒,你做噩梦了。”

    入了梦魇的人听不见外界的声响,在一片灼痛中,抓住那只冰凉的手腕,宛如救命稻草,“别走,救我。”

    握上来的手掌宽大温厚,带着仿若能把人灼伤的温度,卫云远垂眸看着他,拉开手腕,转身朝外走去。

    手掌落空的一瞬间,明傅瑾皱紧眉头,惊慌失措中带着不安,睁开双眼,眼前昏暗迷糊,好似屋梁在晃动,偏过头,瞧见了那道离开的背影。

    “都走了。”他哑声呢喃,落在寂静中,低不可闻像极了轻叹,于是又闭上双眼。

    片刻后,卫云远端进来一盆冷水,见他似乎睡沉了些,不再说梦话,倒也放下心来。

    用帕子浸透冷水,准备给人擦拭身子降温,却不想在贴上去的刹那,明傅瑾睁开眼,抓住了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你发热了,给降降温。”卫云远没动,平静地望向那双清亮的眼睛,“还是要叫碧竹过来伺候你?”

    明傅瑾额头紧贴冷帕,醒了神,嗓子也疼痛沙哑,“扶我起来。”此时夜已深,叫人过来甚是麻烦,他一个人也能擦拭。

    卫云远避开伤口,小心伺候明傅瑾坐起来,靠在床头,看他自己用帕子擦了脸,正打算解开衣带往后背擦去,然而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轻呼。

    “噗嗤。”卫云远憋不住笑出声,顺手拿回湿帕子,“还是我来吧。”起身重新去洗帕子,再回来时见床上人面有难色,“怎么了?”

    明傅瑾长这么大,就没被几个人看过身子,扮了女娘后更是少有人近身,可眼下也别无他法,“有劳。”

    “不劳烦。”

    卫云远得到首肯,将他挂在肩头的衣领拉下去,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肌理精瘦利落,虽未如男子壮硕,亦无女子娇柔,是别有特色的美。

    卫云远拿着湿帕子,一时间竟不忍下手,下意识咽了一下喉,耳骨有些烫,“咳,帕子浸了冷水,可能会冰,你忍着些。”

    “无事。”明傅瑾只感觉浑身滚烫,虽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还是在帕子贴上时打了寒颤,倒抽一口冷气,“嘶。”

    见他冷,卫云远只好快速擦完一遍上半身,将一旁挂放的狐裘大氅给他披好,“拢好,别漏风。”

    等擦完膝盖以下后,明傅瑾已是昏昏欲睡,浑身舒坦,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她说:“你睡吧,我不走。”

    他竭力睁开眼,看了她一会,沉沉睡去。

    等人睡着后,卫云远又去让值夜的暗卫烧了热水,掺合冷水给他擦拭,来来回回折腾一夜,终在天明时分稳定下来。

    “什么时辰了?”卫云远困倦地打了哈欠,揉着干涩的眼睛,熬了一夜,眼尾泛起些许血丝。

    “卯初二刻。”暗卫趴在外间的房梁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腿,“侯爷,属下听说柳三废了一条腿。”

    柳三被抬进府时,腿上插了两只箭,鲜血淋漓,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好了,幸好有府医及时救治,又有戚老大夫亲自拔箭才捡回一条命。

    “你听谁瞎说的?”卫云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会肩骨,趴在榻边打盹真不好受,“柳三那腿好着呢,过几个月就能你和打架了。”

    房梁上的暗卫顿时一扫烦闷,开心地坐起来,“真的?”

    “小声些,吵醒夫人,你去哄。”卫云远心下一跳,转身见榻上人睡得安稳,才松下一口气,一边穿衣一边吩咐,“你守着,我走了。”

    “侯爷要去哪?”暗卫无声无息,飞身落地,瞧见已经穿戴完毕的卫云远,不由一愣。

    卫云远拉开房门,天色犹黑,烛火映着门外雪,“去查案。”

    此仇不报,非威远侯府的作风,想这五年来,忍的够多了,如今瑞昌帝有意扶持侯府,只要时机抓好,便是翻盘之势。

    出了房门,沿连廊走往中厅,一路过去,府中已有下人开始忙碌起来,卫云远颔首过了礼,瞧见疾步走来的大管家。

    “急急忙忙做什么?”

    大管家喘着气,“锦衣卫指挥使登门,说侯爷涉嫌要案,需要去大理寺问审,还有,左相也来了。”

    涉嫌要案,估计是昨日长街刺杀一事,卫云远倒不心慌,只是这位左相和侯府尚无交情,突然大驾登门,要做什么,“你确定是左相?”

    大管家紧跟在身后,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又疾走起来,“老奴绝不会认错。”

    左相虽已有近十载未见,可年轻时,他们还一起打马草原,喝过酒啊。

    “那真是稀奇了。”卫云远嘀咕着往前厅去,“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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