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中间空调吹拂的暖风是静音模式,站着吹久了,好像一场温柔的抚摸。

    很轻的一声“咔哒”,贺清越单手解开另一枚手表的浅棕色牛皮表带,随意搁在半开放的流理台前。

    他不急不缓地脱下衬衫,今夜在各路牛鬼蛇神中走了一遭,什么怪味儿都有。

    手机在二十分钟前进来一条短信,乔微言简意赅,告诉贺清越已经有人将初弦送回去了。

    他扫看一眼,没有回复的打算,径直从吧台上拿一个棱形纹的青绿色琉璃杯,刚从净水器里接了半杯水,忽地重重一放。

    圆弧形的杯口晃出几滴水渍。

    他折回去,脚步比方才的游刃有余略显急躁,他甩干苍白指尖的水珠,在对话框里回了一个不知所谓的“?”

    得亏乔微这回还没有和自己的艳遇对象大战百八十回合,这才抽得手回复她上司这莫名其妙的黑色问号。

    “不是方嘉文,您放心吧。”

    想一想,不知是否多此一举地又添了一句:“理查德夫妇一直夸奖她,她的专业能力相当不错。”

    乔微那边没再等到回复。

    她笑叹一声,有些人,越是看着不动凡心,其实栽得越狠。

    酒店浴室做干湿分离设计,盥洗台立一面被水汽蒸腾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镜子。

    贺清越掌根抹开一道,露出水洗过后更加锋利的五官轮廓,眼窝深邃明亮,沾着花洒水雾的睫毛更深更黑,纤毫毕现安静垂搭。

    他略微仰头,五指微微撑紧,线条锐利明显的颈侧随着这个动作延出一道清瘦锁骨的阴影,他的整个面相并不柔和,相反十分的冷峻严谨。

    浴镜横出一截松枝状的尾灯,冥冥冷淡的薄光投在他不经意凛起的眉骨,他伸手拨开前额滴着水的墨湿的发,露出光洁额头。

    彩绘的天花板是一副完整的拉斐尔油画,穿过一道装饰华丽的拱门,客厅悬挂一盏Fosi的吊灯,光质温和柔软,挥墨似的泼在19世纪风格的锡兰真皮沙发,整个客厅都铺了颜色绚丽繁杂的厚织地毯。

    房间点着香根草干燥温暖的香薰,贺清越没穿上衣,下半身随意搭了条白色浴巾,他踩着酒店拖鞋坐到沙发,准备拿笔记本办公。

    门铃在他回复邮件时响起。

    手指停在触摸板,他偏头落一眼房门的方向,如果今晚那点酒意不足以令他上头的话,他应该是点了请勿打扰的告示。

    门铃响得犹豫短促,就好像门外的人清楚明白这样贸然并不合乎情理。

    悄静三秒,贺清越把电脑放到一旁的办公桌,趿着拖鞋走过去。

    门开半人宽的距离,他神情冷淡地打量来人。

    “......”

    初弦没想到他不穿上衣。

    贺清越没想到来人是初弦。

    走廊安静幽深,两侧挂着的油画人物好似活了过来,她眨着一双四顾茫然的大眼睛,目光抖抖簌簌,根本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应该刚洗过澡,换了身棉质的长袖睡衣,裤摆有些长,遮盖了青色血管的伶仃踝骨。全部头发扎起来,发尾根部有几缕潮湿的发拧在一起,松松垂在纤薄后背。

    为了赴宴所化的淡妆已经尽数卸下,一水儿莹润光泽的瓷白肌肤,长而卷翘的睫羽慌忙错乱,整个人如浴着薄雪的初生花朵,明丽而干净。

    贺清越没见过那么“生活化”的初弦。

    她就像游戏通关的宝藏,他这儿捡一块碎片,那儿也捡一块碎片,慢慢拼凑一个拥有完整喜怒哀乐的初弦。

    感觉很新奇,而且他不讨厌。

    “那......那个。”

    初弦舔舔干燥嘴唇,说话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十几秒愣是组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好半天,她干脆仰起脆弱脖颈,装作欣赏长廊壁画。

    贺清越没个正形儿地倚着隐有木质清香的门框,垂着眼,几分顽劣的似笑非笑。

    “有事找我?”

    初弦一只手拽着自己睡衣衣角,扯出好几道褶皱。

    要命。

    他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初弦耳尖发热,片刻晃神。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听乔微姐你回来了,我过来问问。”

    她说这话明显的底气不足,讷讷喃喃,贺清越听不大真切,干脆弯下腰,身上的香根草气息瞬间淹没她的感官。

    贺清越捉住她话语里不打自招的漏洞,慢着低沉声线,在她耳边笑问:“特意问了乔微,还说没有特别的事找我?”

    他刻意加重了“找我”两个字。

    初弦往后退一步,强撑表面所剩无几的理智,避过他灼灼视线,差点儿将脚下的波斯地毯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洞。

    她定了定心神,小小喘了口劫后余生的气,试探着问:“那个,贺总,您要不要先把上衣穿上?”

    闹半天原来是在纠结这个。

    贺清越哂笑一声,扶着门推开更大距离,自己折回卧室。

    两间套房的规格布局大差不差,初弦没有乱看,另只手背在身后,似乎紧紧捏着什么。

    贺清越套上浅灰色长裤,两根系带很松,要落不落。

    仍是不穿上衣,胸膛悍利精壮,腰身瘦削,腹肌分明。

    初弦嗓音动了动,转头,猝不及防撞上这副香艳画面。

    这回,贺清越算是听清了她从一开始摁门铃时便一直抑在喉咙的惊叫。

    小姑娘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她重重呼吸,忍不住控诉:“贺先生,您要知道礼义廉耻。”

    贺清越低声失笑,含糊咕哝了句,“小小年纪,竟然那么迂腐。”

    初弦依旧不肯回头,强打镇定,正义凛然道:“这和迂腐没有关系。一个深夜,孤男寡女,您还不肯好好穿着衣服。”

    贺清越半蹲着打开冷柜,拿出之前冻在二层的冰水,慢慢饮了口。

    灯光下,男人身形颀长,眉宇修挺,偏又噙一抹心慵意懒的笑,怎么看都像沉迷浮花浪蝶的风流人物。

    “你也知道,孤男寡女?”

    贺清越险险失笑,他用指节抵下了银边镜框,继续逗那位连后颈皮肤都冒着绯红的“不速之客”,她皮肤真的太白,像极了泡在清水里发光的珍珠。

    初弦捂住自己左耳,不想再听他带着小钩子的笑声,贺清越为了让这场谈话最终能进行下去,还是捞起了配套的上衣。

    他微微往后靠,柔软得像朵云的沙发下陷,他拿起酒店配备的火柴,看了眼又放下。

    视线凝着小姑娘又红又烫的耳尖,她头发很黑,与雪一样的白形成令人摧毁或怜惜的脆弱感。

    “好了。你要找我说什么?”

    初弦慢慢眨了下眼,不太确信地问:“真的吗?”

    “你回头看?”

    初弦脚尖转得很艰难。

    她只敢用余光瞟一眼,确定贺清越真的穿戴完整,这才松了口气。

    她站在沙发扶手旁,视线自然而然地垂下,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递出去。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贺清越早就发现,这姑娘的手虽然很小,但是手指很漂亮,第一次见她泡茶时,很难不被这双手牵走视线。

    贺清越展开手臂搭着沙发,眉梢一挑。

    这倒稀奇,初弦向来避他如洪水猛兽,竟然还有乖乖上门送东西的一天。

    初弦摊开手,掌心纹理走向清晰,绽放一样呈着方形的蓝丝绒盒子。

    贺清越愣住。

    什么场景才会用上这种规格大小的盒子?

    求婚?

    念头一闪即过,贺清越用手撑了下发梢微湿的鬓角,无奈抬眼。

    “什么意思?”

    墙角的落地灯幽幽昧昧,光线缓慢攀上她无暇净质的脸上,浓黑睫毛轻眨一眼。

    “你别误会。”

    初弦这么说着,拇指顶着金属卡扣,打开,是一对无法不令人浮想联翩的对戒。

    贺清越喉间闷闷滚出一声模糊笑意。

    他偏过头,宽松上衣勾着常年自律健身的肩前,不经意露一截铁画银钩的锁骨。

    那双形状好看的双眼皮弯出一点儿揶揄的笑,他饶有兴致看着初弦。

    “哦。我别误会。”

    他故意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几乎像一种温柔的凌迟。

    “小初老师,你倒是给我指教指教,深更半夜,你给我送一对戒指,我怎么样才能不误会?”

    初弦维持原本姿势,壁灯光线潦草,但她的五官全然经得起这种堪称凌乱的描摹。

    “这是理查德夫妇赠给我的。我说太贵重,可他们执意如此,我不敢收。您是我领导,我想着转送给您。”

    实在不是天衣无缝的说辞。

    “他们送给你,就是你的。”

    初弦固执地摇头,语调里掐了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绵,往前又递了递。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你。我想,或许你也喜欢银杏......最起码不讨厌。”她咬了下薄红的嘴唇,语气闷闷:“你要是不想收,我回头再想想办法。”

    贺清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骨节嶙峋的手背碰下蓝丝绒的盖子。

    “你给人送戒指,只送一个,是什么意思?”

    初弦抿抿唇,镇定的语气,可其中几个黏连的字音还是出卖了她的紧张。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我知道呀。所以我不送单个儿给你,送一对。”她顿了下,又说:“理查德先生告诉我,这是一对奥利地王室夫妇的纪念品,他们一辈子相亲相爱,临别之际,两人先后脚离开这个世界。”

    贺清越碰到她的手,她体温似乎一贯不高,肌肤很凉。

    暖气开得充盈,贺清越示意她坐下来说话,自己去流理台给她接了杯水。

    玻璃杯塞到她手中,另只手握住的蓝丝绒盒子规矩地放在贺清越办公的笔电旁。

    初弦指尖沿着杯口凝涩凹槽游走,小猫似的喝一小口。

    “我是真的想给您回礼。您要是不喜欢,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声音很软,贺清越有些受不了,他翘着腿,想起宋思窈砸过来的那包烟,被小姑娘清清落落声音勾起来的烟瘾骤然荡然无存。

    太难抽了。

    贺清越烟瘾不重,但十几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戒掉。

    他捻了捻手指,不在她面前抽烟,这点自制力还是有。

    L字形的沙发很宽,初弦侧身挨着扶手,与他隔了一段距离。

    贺清越笑了笑:“三千七百五十万——”

    无不打趣,尾调悠悠。

    她难捱不安地动了动,十个流玉般的手指如藤蔓勾勾缠缠绞在一起,为难极了。

    再侧身,肘弯卡在一旁摆放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唱片机的圆几,玻璃杯放得很边缘,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玻璃杯会被她碰倒。

    透明的水洒出来。

    瞬间洇湿轻薄的睡衣布料。

    玻璃杯是圆滚滚的造型,顺着圆几边缘畅通无几地滚到地——

    半空横过一截骨骼瘦削的手腕,略高于初弦体温的手指似有若无碰过她侧脸。

    嗓音如松风拂弦,初弦避无可避。

    她下意识扭身挣扎,本就没有扎紧的丰盈长发如雪瀑轰然垂散,小小一张脸裹在如绸顺滑的乌黑发丝里。

    贺清越接住了玻璃杯。

    他单手抓着沙发一角,指关节陷着沙发材质,小臂肌肉紧实,悬停在初弦眼前,近到睫毛似乎能轻轻扫到他微突的青筋。

    初弦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躺在他身下。

    心跳很慢。

    一下,又一下。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根本不明白“想走——玻璃杯掉落——贺清越接住玻璃杯——将她压在身下”这几个步骤是被什么先决条件串联在一起。

    贺清越仿若无觉,深而沉的一双眼如寒玉,淬着寒芒。

    初弦声音哑得很厉害,呼吸方寸大乱。

    “贺、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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