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降落希斯罗机场是下午两点多。

    伦敦天气比南城要暖和些许,初弦下机时洗了把脸,两颊清透白皙,挂着透明水珠。

    贺清越站她身前,不知有意无意,替她抵挡迎面而来的冷风。

    等托运,拿行李,林林总总的琐碎小事加起来,竟然折腾到差不多四点,天灰蒙蒙的,看不清远方建筑的哥特式尖顶。

    来接人的是一辆林肯加长,贺清越没禁着小姑娘,乔微自然而然让她坐自己身边。

    “以前来过伦敦吗?”

    初弦摇摇头,舟车劳顿让她有些难以言描的困顿,乔微见她这样,像极了一只被人强行吵醒的小猫,乐得笑起来。

    “看你精神很不好,要喝点咖啡吗?”乔微把手中的椰云拿铁递给她,“我刚刚在机场买的,还没动过,给你。”

    “谢谢微姐。”

    初弦瓮声瓮气地表示自己喝不惯咖啡,鼻音些微的沉。

    “平时不喝咖啡吗?”咖啡狂人乔微没法想象,她自顾自抿了一大口,又问:“那你工作的时候,都靠什么提神?”

    “唔。”

    初弦双手拖着腮,唇颊的小梨涡对称印着,分外可爱。

    “我一般是早睡早起,如果碰上加班出差,会喝茶。”

    乔微那帮狐朋狗友里就没一个养生达人,晚上去夜店蹦迪,保温杯里装满深水炸弹,有时候混蛋劲儿上来了,还要装模作样扔几颗鲜红的枸杞和红枣。

    方嘉文早前顾及贺清越,没敢多和初弦搭话,如今他的大老板坐在最后面闭目养神,一颗心开始七上八下。

    “微姐,你不知道。”

    方嘉文故作神秘地凑过来,耳语的姿态说:“南城古汉语研究院,有两大宝贝,一是许教授,二是初弦......”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乔微果真上钩,追问:“初弦?”

    方嘉文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初弦泡的茶。”他转看初弦,她抬手掩唇,秀气地打了个呵欠。

    应老爷子有句话说得没错,她有灵气,学什么东西都快,寻常人很难忍下来的枯燥茶道,她每周都抽出固定时间去学习,春来暑往,秋收冬藏,风雨无阻。

    倒真给她学出一点名堂。

    是以最初那两年,来终南别馆做客的人,多是喝初弦亲手泡的茶。后来应老爷子年纪上来,应酬比往年少了许多,也不再让她抛头露面。

    前些年替她积攒的人脉资源,已经足够她后半辈子有所依靠了。

    在飞机上睡着一次,没想到在四平八稳的车上,睡意再度汹涌袭来,初弦挨不住,歪靠着椅子睡过去。

    乔微支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示意方嘉文不要说了。

    从机场到主办方安排好的酒店很有一小段距离,初弦是在快下车那会儿醒的。

    短暂的回笼觉令她神清气爽,她摘下围巾,垂散的长发用手指梳着,很随意地扎成一个蓬松的丸子头,几缕细碎毛绒的发扫着干净小脸,眉目婉婉,一双大眼睛乌亮清澈。

    办好入住,初弦被乔微拦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她上了全妆,饱满深色的口红,美艳动人。

    “一会儿咱们去逛逛吧,我带你到一家超有名的餐厅打卡。然后去Prada,我刚订了好几个新款,顺便去提货。”

    乔微有意拉近和她的关系,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领导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存了私心:她挺喜欢这女孩子的。

    初弦又摇头,她是拒绝的态度,但很微妙地,不让人觉得讨厌和反感。

    “不用啦微姐,我不懂那些东西,去了可能会扫兴。而且我还有一些资料没看完,想抓紧时间。”

    乔微难掩可惜:“没事没事,你要想吃什么,给微姐发个微信就行。”

    初弦真的很为难,再三对她说抱歉。

    “乖妹妹,不用和你微姐那么客气。”

    乔微笑着哄她,视线触及到小姑娘伶仃细腕那块可抵她整个衣帽间奢侈品的百达翡丽手表时,语气很奇异地停顿了会儿。

    那位日理万机的贺总正倚着酒店前台,手指可有可无地捏着一支略微软塌的英国烟,神情恹恹,像在等人。

    啧。

    表面说是让她多照顾照顾人小姑娘,其实根本没离开她三丈远。

    乔微心里直想笑,这几年立什么洁身自好人设,该栽的时候就要栽。

    她甩开咖色的□□墨镜戴在脸上,长风衣高筒靴,八百里生人勿进的彪悍气势。

    “微姐回来给你带礼物。”

    乔微爽朗一笑,伸手掐了掐小姑娘嫩豆腐似的脸蛋,潇洒转身,步步生风。

    初弦怔在原地,不明白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想不通的事情顺其自然,反正也不是太大的事儿,初弦收敛心神,准备拿自己行李回房间,半空中却横过一截股骨骼分明的手,稳稳替她扶住了行李箱的金属拉杆。

    “走?”

    贺清越刚挂一通越洋电话,语气没带到她跟前,他低着清峻好看的眉目,轻声问她。

    上世纪维多利亚风格的酒店,刻意做了篝火壁炉造景,地暖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意,圆弧形的花窗玻璃挡不住花园的人造雪景。

    她让茫茫白雪给晃了神,贺清越见她发呆,几秒后迟疑地背手碰了碰她的侧脸,她就站在直通大门的方向,凉得心中发烫。

    “别在这站着,回房间吧。”

    她才回神。

    这次南城和伦敦联合举办的中外文化交流会将在该酒店的26层举行,主办方财大气粗,大手一挥,包下了整层楼。

    初弦的房间与他相邻。

    他帮她刷开房门,同是维多利亚的装修风格,蓝白交错的床,随处可见的蕾丝花带。

    贺清越把她的行李箱妥帖放置在门口的暗柜里,一旁是个半人高的酒柜,他扫一眼,不算多贵的红酒,年份靠近的拉斐尔比较多。

    自动窗帘遮挡天边逐渐下落的日光,贺清越单肩倚着门框,沉暗眸里静静看着她。

    鲜焕灿烂的晚霞从徒剩一条缝的浮夸华丽的油画窗帘钻进来,描摹勾勒纤细清瘦的背影。

    “你好好休息,翻译的事情不急。有什么事情,微信找我。”

    初弦回头,无声应了他。

    “或者。”他伸手指往右边方向,“你直接来敲我的门。”

    简单梳洗后,初弦换了身质地很舒适的珊瑚绒睡衣,拿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十几的手机报平安。

    先是黄立勇夫妇,那边消息几乎是秒回:姐姐,你平安到伦敦了是吗?住的什么地方?安全吗?现在快晚上了吧?你好好休息,记得吃饭,工作别太累。

    絮絮叨叨一条将近60秒的语音,初弦耐心听完,手指碰着屏幕,传来女孩子清甜动听的声音。

    “好。”

    黄立勇家里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虽然不是亲生小孩,但这么多年,几乎和亲生无异,是以黄立勇夫妇一直称她为“姐姐”,自己的大女儿是“妹妹”,小儿子是“弟弟”。

    给黄立勇夫妇发完,初弦接着给应老爷子和许教授发平安抵达的讯息。

    最后一圈,才轮到钟立谦。

    初初:我到啦。(小猫探头探脑)

    那边很久没有回复。

    初弦在南城没什么朋友,很小的时候,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学校里的孩子多半瞧不起她;待她稍大一点,母亲去世,无家可归,若非是黄立勇夫妇在十一岁那边的风雪里向她伸出援手,只怕她这么多年浮浮沉沉,连个可以真心实意报平安的对象都没有。

    或许是伦敦给人的印象常是大雾连绵,初弦此刻的心情算不上太好,她翻身下床,在半开的行李箱里找到充电器,等手机充上电后,她直把自己掼到了柔软床上。

    房间没开灯,一墙之隔的办公间亮着一盏扩香灯,灯光水波荡漾似的扩散。

    初弦没有半分睡意,她平静地数了半分钟心跳,突发奇想,戴着表的手腕放在左耳。

    滴答,滴答。

    针脚似乎和心跳声重合。

    **

    翌日有场专门举办的接风宴,作为随行翻译,初弦本可以安静呆在酒店里翻译资料,奈何乔微实在是太热情了,她拎着昨日新购的战利品包包,一定要拉着她去透透风。

    美其名曰,主办方想亲自见一见这回的翻译。

    理由正当到初弦没办法拒绝。

    往年和许教授出差,大家都知道这位古汉语翻译界的泰斗不喜欢各种热闹喧嚣的酬酢场,故此不敢贸然上杆子找应酬。

    他们倒是想约一约那个跟在许教授身后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可她更是油盐不进,简直到了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份儿。

    许教授倒是见不得她一下午窝在同个角落里读一本书的拧劲儿,常是威逼利诱想让她多去参加一些属于年轻人的社交场合,无一例外,都被初弦正义言辞地拒绝了。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很有自己的想法,若非与工作相关,常人难以左右。

    这次许教授不在,旁人想要见一见她无可厚非,到底还是个年轻小姑娘,不亲自掌掌眼,实在不知道她是鱼目混珠还是真有本事。

    初弦尚不知道今日的宴会会是何种分量,不过贺清越的身份摆在那里,想来规格不会太小。

    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一身大概率不出错的白色收腰方领过膝裙,裙摆缀着一圈蕾丝,侧腰一朵纯洁茉莉,很有复古味道。

    来接她的人是乔微,开门刹那,初弦低头整理裙摆,用一次性卷发器弄出来的弧形波浪如午夜涨潮,松弛轻盈地在肩前晃荡。

    初见时已被这姑娘过于优越的皮相给狠狠震惊了一把,没想到她稍稍上妆,竟是透出一种大杀四方的清艳。

    “哎......”乔微失神片刻,咂舌摇头,“小初妹妹,你坦白告诉微姐,念书那会儿追你的人特别多吧。”

    初弦拿上搁在门口玄关的包包,一个叫不出品牌名,是由手工珍珠串起来的棱形的小手包,听到乔微略带打趣的话,她惑然眨眼,神态无辜极了。

    “真没有。”女孩子腼腆地笑了笑,唇上只抿一层嫩粉口红,透出淡淡的水光色。

    “你要这么说,我才不信。大家可都长着眼睛呢。你看方嘉文,也是南城的小富二代,什么网红模特没见过,可看了你,那些场面话都说不利索了。”

    “微姐。”

    初弦不自在地攥了下手指,她不安时贯会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乔微笑叹了声,不再拿她开玩笑。

    绕着她转了一圈,乔微算是发现了,这姑娘的每个五官都是按着人类最高审美长的,尤其一双盈盈动人的眼,宜娇宜嗔,宜喜宜怒。

    或许是江南人?语调总如和风细雨般轻慢,娓娓袅袅的缱绻缠绵,微微笑起来,眉弯似月,唇弧也似月。

    当真如摘不得触不到的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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