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光匆匆过去，冰雪消融料峭寒山变春山。
小草从枯枝落叶里破土而出，冰层乍裂，流水湍湍，河畔的柳树抽出新芽，随风摇曳。
京城也彻底迎来了它的新春。
德文帝驾崩的消息随着丧钟的敲响游走到京城的每一处人家。
他生来便体弱，被太医断定不会长寿，靠丹药补品吊着过了许多年，如今，终是扛不住了。
翌日，按照先皇的遗诏，卫清晏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
由先皇指定的大臣宣读完遗诏后，在场所有的大臣、嫔妃、侍卫皆对卫清晏行君臣大礼。
自此完成权利交接，卫清晏开始履行皇帝职责。
先帝守孝仪式结束后，卫清晏亲自祭祀天地、宗社。
而后穿戴衮冕礼服端坐于正殿御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贺行礼以及称臣上奏，彰显君臣之分。
并在国家内外颁发即位诏书，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徭役。
百姓喜上眉梢，可她们未曾想到的是，新帝违背孝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消了殉葬和守灵制度。
不再沿袭祖制，让未育有子嗣的妃嫔殉葬，感念她们的“贞烈”，给她们追封并且给她们家人和亲戚封赏。
而是将封赏的钱财直接给到嫔妃，她们可以直接回到家中，也可以留在宫中当值或者去寺庙清修。
并且，未被封为太妃的妃嫔遣散后可以再嫁，皇室对娶她们的人授予奖章。
这对许多女子而言，真真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于妻妾成堆的“大人”而言，莫过于晴天霹雳。
因而，在当初刚提及此事的时候，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反对。
但顾将军和徐相大力支持，武文双壁都支持了，那些反对的声音也没有激起多大浪花。
登基仪式完成后，卫清晏起身回到乾清宫。
刚入宫门，便见少女身着一袭粉衣，宛如向阳的格桑花从远处走来，明媚鲜活。
卫清晏加快步伐，走到林致身边，“阿致，过几天休沐，你可愿随我出宫走走。”
“嗯，愿意的。”少女点头，她近日属实想出去散散心，天天编录苗疆典籍，都快要发霉了。
少年亦是见她如此，才将近日的事情加急处理完，想要带她出去吹吹风。
……
未继位前，卫清晏就知道卫朝政治经济军事制度有颇多问题。
如今继位后，他等闲便召见徐行知，与其商议变法改革事宜。
几百年来，朝代更迭，但孝道一直延续了下来，可这延续的孝道，却成了枷锁。
过往新帝登基一年内，为守孝道，表示对先帝的尊敬，不能实行变法。
卫清晏只觉得可笑，若旧的法制适合社会国家发展，大可以沿袭。
但如若不适合，甚至会让国家衰颓，难道也要再等一年，将祖宗的基业毁掉一部分再变法才是孝。
那这孝可真虚伪。
卫清晏在朝堂上直言，能当他的面指出如今制度与社会不合适之处的人，授上等的奖赏。
能当他的面提出积极建议增添制度内容的人，授上等的奖赏。
能托人或者上奏告诉他制度缺漏或者错误的人授中等的奖赏。
不论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
凡是能提出有用意见的，都授下等的奖赏。
消息很快从朝堂传到士族和寻常百姓的家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但变法改革，势必会来临。
这件事在卫国掀起了巨大的风波，豪绅贵族担心变法会触动自己的私人利益，想法阻止百姓的意见流入皇帝手中。
但卫清晏早已派遣见青阁的人暗中收集百姓意见。
他既然不是傀儡皇帝，卫国如今经过十年发展，也不是瘦死的骆驼，他改革不需要看这些豪绅贵族的脸色。
如此过去了几天，明日就是卫清晏休沐的日子。
他下朝后回到了乾清宫，没有看到林致 ，问过才知晓，林致正在御花园。
少女在园亭的石凳上坐着，怀中抱着波斯进贡的狸猫。
那猫儿颇为喜欢林致，乖乖的躺在她腿上。
卫清晏走上前，做到林致旁边，静静看着那只猫。
许久，他动手将猫儿轻轻从林致怀中拿出来，将自己的头放到林致腿上。
纵使如今成了少年帝王，他还是贪恋林致。
“阿致，明天我们就出宫。”卫清晏轻声说道。
林致摆动少年的发冠，低声应好。
翌日，二人开启了今日的旅程。
第一站，玄微寺。
卫清晏和林致携手走上石阶，两旁树木参差不齐，有的长青，有的刚刚冒出新芽。
阳光透过枝桠，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镀上了几处暖光。
寺庙门旁长着一棵老槐树，粗枝横在屋檐之上，晚些天再来，或许上面会挂上绿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抬步走进去，只见香炉置于院中，香烟缓缓上升。
寺中人颇多，二人拜过神明，在树上挂上祈福带又去挂了福牌才在石凳上坐下。
恰逢此时，林致旁边的少女提笔，朱唇轻启，“希望新君万事顺遂，平安康乐。”
一句祝福落笔到祈福带上。
林致和卫清晏还在惊讶中，邻桌的大娘已经开了口，“姑娘，你也来替新君祈福呀！”
身着淡蓝色衣袍的女子开口，“嗯，多亏了新君，我才有今日。”
大娘好奇，心直口快道：“为何？”
女子小声说道：“我本是江南的琵琶女，技艺被先帝南巡时看中，我的新夫为了封赏将我献了上去，只得背井离乡。”
“那人驾崩，我名字原本被记录在守灵册中，原以为此生便要在陵墓中度过，但所幸新帝废除了旧制。”
大娘闻言，也自顾自的讲了起来，“我儿四岁那年，因为得罪了当官的儿子，他家派人把我儿捉住，在街头棒打。”
“恰逢被出宫的新帝瞧见，他救下了我儿，将官员报上了官府，怕有人报复我家，还仔细嘱托了办案的人。”
“此后经年，每每闲暇，我便会到寺庙中来给新帝祈福，如今已经十一年有余了。”
二人相视一笑，都对新帝满怀感激，自认新帝登基，是百姓之福。
林致轻点卫清晏的手，而后摊开他的手掌，写下：你说的对，那条小鱼在乎。
昨夜，卫清晏拿着册子，给她讲故事。
讲的是一次风雨之后，一个男人来到海边散步。
他一边沿海边走着，一边注意到，在沙滩的浅水洼里，有许多被昨夜的狂风卷到岸上来的小鱼。
它们被困在浅水洼里，回不了大海了。
被困的小鱼，也许有几百条，甚至几千条。
过不了多久，浅水洼里的水就会被沙粒吸干，被太阳蒸干，这些小鱼也都会干死。
男人继续向前走着。
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小男孩，走得很慢，而且不停地在每一个水洼旁弯下腰去捡水洼里的小鱼，并且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这个男人停下来，注视着这个小男孩，看他拯救着小鱼们的生命。
终于，这个男人忍不住走过去：“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我知道。”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儿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
玄微寺的住持在傍边听了许久，他抬步走到卫清晏身边，告知少年想要请他和少女去厢房一坐。
卫清晏应了下来，二人走在主持后面，到了厢房，一一坐下。
空镜也不转弯抹角，从容出声，“二位施主，我有一段故事想讲给你们听，不知二位有没有时间？”
林致细想，今日确实有的是时间，再者，她近日颇爱听故事，遂答道：“主持，我们有时间。”
“南国有个惊才绝艳的孩子，百年难见，其他人因为嫉妒或者害怕那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未知。”
“所以迫害他，讽刺讥诮他，将他驱逐出南国。那个孩子也因为失去了一样东西，一样再也无法找回来的东西。”
“纵使知道鹤立鸡群的鹤没有错，也开始试图让自己泯然众人，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
“丢失了过去的自己，可是他谁也没害，却成为了思想的囚徒。”
林致越听越心惊，这明明说的就是卫清晏，她转过脸，看向少年。
只见少年眼中闪过动摇，他知道，他确实丢掉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住持看向卫清晏：“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们说，那个南国的孩子该不该向前看呢？”
卫清晏不再彷徨，他说出自己心底的答案，“少年该向前看，少年在向前看。”
住持笑了，“那就好，看来这南国少年的故事是会有个好结局了。”
三人静坐了一会儿，临近午时，卫清晏和林致辞别了住持，走下了山。
二人静静的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林致知道，少年的心结解了。
若说卫清晏回京后为百姓做的是因为责任，那从现在开始，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想要如此了。
下一站，四方斋。
果然美食最是抚慰人心，林致被典籍摧残的内心终于得到了满足。
四方阁待四方，此处有许多外族的商人旅客，大家服饰各异，甚至言语不同，但却是一片和气。
舞台上有琴师在弹琴，琴声悠扬，不觉间，客人已经吃饱了。
……
回宫后，卫清晏带林致来到了凤仪宫，那是先皇后所居宫殿。
和十年前相比，这里几乎没有变化。
卫清晏，就是在这里失去了他的母亲，而今，他想在这里做个了结。
他将自己的过去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林致。
这远比林致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更加令人悲悯，他当时明明不过九岁。
听到卫清晏说，先帝禁止他入室给先皇后守灵，他独自一人呆在靠窗的角落时。
林致轻声说：“那我想要提着灯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你，坐在你旁边。”
卫清晏闻言，愣了片刻，纵使没有如果，但他知晓眼前人会如此。
她好像总是这么地明亮，热烈似天边炽阳。
卫清晏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这只会浪费二人的时间，那些腐朽的时光就深埋在过去吧。
他现在要向前走了，春天已经到了，冬天的故事就留在冬天吧。
卫清晏带林致离开凤仪宫，回到乾清宫。
晚上睡觉前，林致提起了见青阁。
见青阁的势力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如今，林致想以见青阁阁主的身份，兴办平民学校。
卫清晏自是支持，前些时日，有人暗传林致是他养的金丝雀，被他找到责罚。
林致哪里是他养的金丝雀，林致明明是他的太阳。
而卫清晏将会终其一生，让太阳高悬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