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落日西沉,皇宫内琉璃金瓦的八角屋檐上落着最后一抹余晖也逐渐褪去,西北侧,西角楼高耸,每隔五步便有一侍卫把守,这座楼只有一处正殿,空旷阴冷,望之俨然,里面的香尚未燃尽,隐隐约约能看到烟火缭绕。

    萧瑾瑜跛着脚从里面走出来。每月初五,她都在在此跪上两个时辰。

    这座宫殿名叫念英殿,殿门正中金匾上所书“念英”二字,正是太祖亲笔。皇帝御笔,昭示着皇恩浩汤。大燕国已开国百年,从四面楚歌到如今各国朝拜,靠的便是金戈铁马,沙场点兵。而这座宫殿,正是为了祭奠在战场上马革裹尸的英魂所建造的,这里留下的既有万里觅封侯的百年功名,也有败寇与逆臣的罄竹难书。

    萧瑾瑜的跪拜自然不是皇家的褒奖。

    宫内卷宗记载,公主嘉阳,三岁习武,八岁可百步穿杨,十五岁领兵深入雪林山,擒北凉三皇子于腹地,皇帝甚爱之。然其恃宠而骄,不敬英烈,囚其于宫悔过,非诏不得出。

    萧瑾瑜看到这卷宗时冷冷的笑了,这文绉绉的晦文暗语向来是皇宫内院的一块遮羞布,无论是皇权更迭还是秽乱宫闱,只需要几句话,就能够用简简几笔带过这背后的腥风血雨。难怪自古皇家秘辛是后世经久窥探的轶事,如今她也要成为历史上让人遐想的一笔了。

    萧瑾瑜从念英殿出来,一直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初一知道她恼了。

    初一是她的侍女,三岁起便跟在身边侍奉,嘉阳公主风光时,连金銮殿的太监见她都要礼让三分,后萧瑾瑜成为囚徒,只有她义无反顾的跟了来。从曾经婢女成群到如今沦为阶下囚,她的殿下这些年曾为了一碗白粥阿谀奉承,也在曾为了一方炭火低声下气,自家殿下学会了卑躬屈膝,学会了谄媚,学会了委曲求全,而现在,也只能用沉默释放自己的愤怒。

    初一难过,曾经鲜衣怒马的小公主,如今就如此被草草一笔带过了平生。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萧瑾瑜安慰她,“韩信都受过胯下之辱,我这算什么。”

    初一悄悄抹了抹眼泪,扶着萧瑾瑜走下台阶。

    萧瑾瑜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今日李如花在,你去讨些吃食总不会有人难为你,我们总该吃些好的。”李如花曾是虞皇后宫中内侍,皇宫中人向来寡恩薄义,这些年他时常照拂一二,到时难能可贵。

    初一忍住了心里的话,点了点头,转身去了膳房。

    金水河畔,萧瑾瑜静静的站着,在这里,她是一个自由的囚徒,这里重兵把守,无人涉足;她的宫里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初一,自然也无人催着她守着冷宫面壁;只有送日常用度的太监与宫女日渐的牙尖嘴利,和她逐渐削弱的病体,让她意识到,自己风光不再,跌落云端。困兽犹斗,而她,现在仅仅只是一只瘸了脚的羚羊,羚羊是没有杀伤力的。

    一开始,暗处的敌人以为她只是韬光养晦,还暗中提防,渐渐地他们发现萧瑾瑜失去了斗志,从储君的角逐中悄然退场,这才对嘛,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萧瑾瑜按了按眉头,就只因她是女人,她的夺嫡之路不仅要争权掠地,还要对抗世俗。

    这时,一双手在她身后出现。萧瑾瑜似有所感应,微微侧目,余光中,金丝线,赤绫绢。

    “二皇姐?”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这双手使劲一推,萧瑾瑜落水了。

    京城西面环山,东边傍水,金水河正是从京西的慈颍山蜿蜒至皇宫的源源一脉,黄昏时分,西角楼的倒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透着一丝威严。一队禁军从绕过河岸往殿前走去,酉正,正是两班交接之时。

    河畔,杨柳葱葱,一主一仆站在岸边,远远地望着河内的动静。

    河里萧瑾瑜倍显狼狈,刚刚跪了两个时辰的膝盖僵硬,刺骨的疼痛顺着血液贯穿全身,她蹬了两下腿,便又沉了下去。萧瑾瑜本是会凫水的,她小时候曾随小舅舅在青州驻扎,青州临海,大大小小的湖啊、河啊、海啊,都被她游了个遍,但是,在冷宫囚禁这三年,萧瑾瑜身上早没了当时的轻巧灵动。宫女太监虽不敢明着欺侮她,但冰冷的饭菜,湿潮的炭火,使得如今她身如枯木,心如浮萍,行将就木,垂垂老矣。

    祸不单行。

    而此时,罪魁祸首站在岸边,摇着手里的金丝团扇看热闹。

    “我呀,最爱看的落难的猛虎,与落水的鸡了!”

    二公主萧瑶沅与萧瑾瑜有宿仇,萧瑶沅与萧瑾瑜同岁,一个出生便是风光,而另一个却仅是后宫中一个平凡的皇女,萧瑶沅从小便暗地里与萧瑾瑜较劲,二人从小打到大,在萧瑶沅看来,萧瑾瑜是她唯一的对手,本以为自己的对手道高一筹,能在朝堂搅和一番,可是还未等自己痛击她,自己却成了落难的凤凰。

    丢人,真是丢人。

    “殿下快看啊,她好像要不行了,要不要把她捞上来,万一闹到陛下那里.....”宫女胆怯,神色慌张。

    “怕什么”!萧瑶沅斥责了一声。

    萧瑶沅是谁,她可是皇帝的亲闺女,当朝的二公主,她的母妃崔氏出身清河崔家,她的外祖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齐国公,她的亲舅舅是兵部尚书崔籍,这样的身份,就是横着走也得他人给她让路。

    萧瑶沅叉腰恶狠狠的看着水里的人,“真当她还是当年那个得宠的小公主啊,嘉阳公主忤逆犯上,现在应是和皇后在西山的问庵堂思过呢,她从西山偷溜回来,她这般欺瞒父皇,大逆不道,我身为皇姐,自然是要教训她!”

    问庵堂。问庵堂是萧瑾瑜的体面,或许说,是皇家的体面。

    萧瑾瑜是虞皇后与武帝的独女,她出生那日,燕云关传来捷报,白雪初霁,暖阳初晴,武帝大喜,认为此女带来祥瑞,赐号嘉阳。她一出生便是武帝最宠爱的孩子,连御驾亲征都带在身边,她从小便同皇兄一起习武、领兵、上朝,享皇子待遇,甚至名字都与皇子们一样,有个“瑾”字。许多大臣心里都觉得,未来大燕可能会有一位皇太女出现。

    但这一切荣耀,在萧瑾瑜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崇德二十年,燕云关失守,虞家军战败,虞家次子虞青炎带着一队将士无故失踪,虞家因谋逆之罪入狱,虞家上下三百口人被流放边陲,虞老将军在狱中自尽。武帝虽下旨,皇后与公主久居宫中,与谋逆无关,但皇后与公主内心难安,“自请”离宫,在问庵堂为死去将士祈福。但是去问庵堂的只有皇后,萧瑾瑜却被囚在宫内,日日蹉跎,除了皇帝的几个心腹,无人知晓,对外只称嘉阳公主心中有愧,再问庵堂闭关修行。

    萧瑶沅自是也不知内情,见到萧瑾瑜时也是万分意外。

    萧瑶沅不怕,宫女却有些惶恐,“殿下,可看······”。

    “又不是不会凫水,死不了。”萧瑶沅摆摆手,“这种程度要是都逃不出来,她就是个废人了,废人,还要她做什么。”在宫里,处处都是吃人的妖怪。

    最后,萧瑶沅高傲的看了一眼水面,又低声嘱咐了一句,“今天这事不许说出去”,说罢便转身消失在林荫中。此时,换班的将士归列,皇宫再次回归肃穆,金水河冒出了几串不规则的气泡,很快又在涓涓细流中破碎。

    太阳逐渐隐入西山身后,夏末,晚风微冷,河水也变得冰冷,她不敢呼救,因为现在想要杀她的人可能比想要救她的人还要多,在宫里,血脉、地位,都不是保命的符咒,只有权势是永恒。

    她在水流中隔段时间便探头呼吸,向岸边努力划水,可是她依旧被卷得离岸边越来越远,她的身体逐渐失去力气,渐渐地河水进入了她的鼻腔与嘴中。隔着水面,她似乎看到鸟儿飞跃高墙,翱翔天际。她怀念曾经在兵营的日子,眼前有战友,对面有敌人,而如今呢?她获得了什么?友人相弃,亲人离散,父女反目,母女分离,而自己苦苦追寻的权势成了过眼云烟,桩桩件件都未如愿。萧瑾瑜苦笑着,回望自己的人生。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得天子之爱,皆爱之,惹天子之怒,皆恨之。这就是天子威严,这便是皇权。可能这就是当年父皇想要让她明白的吧,如果她能早一步领悟,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可是,上天从未给过她反悔的机会,如今,她悟了,她也累了。

    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

    她意识逐渐模糊,纷繁的念想涌入脑海,不知道舅舅与外祖母远在西陲是否安然,不知道初一有没有吃上饭,不知道念庵堂内母后可好······

    “母后.....我撑不下去了”她最后一次挣出水面,然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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