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困意不自觉翻涌。
席夏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肚子。
早晨和中午有按时吃医生开的胃药,午饭除了管家必做的牛排,都是养生养胃的菜,整个人舒适了不少。
她才被贺霆云盯着喝完了最后一碗汤,接连丛生的哈欠里都带着香浓的鸡汤味。
席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安宁中夹杂着碗筷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家里没别人,只有贺霆云。
阿姨不在家时,他就会主动承担起诸如收拾碗筷这样琐碎的家务。
亲力亲为得不像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尊贵少爷。
倒不是说豪门总裁就应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疾苦,但和他的发小比起来,贺霆云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据骆怀薇吐槽,初次到她家拜访登门的姜炎,连洗碗机都不会用,手忙脚乱得想表现。
也许贺霆云是掌握了自律变态必备的生活技能。
她以前好奇地问过他。
他只说,从小到大住校,习惯了去照顾别人。
这三年她没能深入走进他的过往,无法证伪。只有残存记忆里,林江只言片语的提及,隐约能印证贺霆云话里的真实性。
席夏闭上眼。
伴着贺霆云在厨房里走动的声音,那些琐碎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
林江到宛京读大学那年,也是移动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一年。
没人想到这一年是整个行业不平凡的里程碑。
智能手机普及时手机网民的年增长率逼近20%,手机应用数量爆发式增长,如今不稀奇的各类APP走进人们的视野。
移动支付、二维码、网络社交……
未来时代的基础,在那时看上去格外新鲜。
林江拿着新一代智能手机踏入宛京这座大都市时,席夏还是刚刚步入初一,仍被白姨严格管控用台式机上网时间的小豆丁年纪。
她没有智能机,没有办法下载应用,没法和林江发那种时髦的语音消息。
只能抱着吉他坐床上,开着免提打电话。
“哥,白姨让我问你,需不需要寄点冬衣呀?北方下雪会很冷吧。”
那天放学,席夏奉旨给林江打电话。
她第一次靠自己的记忆背下了林江的号码。
林江知道家里挂念,到学校报道后第一件事就是办了个本地的号码。
为了督促她背下来,尾号特意选了她的生日0809。奈何前面其他数字不符合记忆规律,她打了三次才记住。
林江说:“听说冬天有暖气,衣服我自己买,我室友是宛京人,晚上他会带我们到附近熟悉熟悉。”
席夏哇了一声:“本地人耶,他家有四合院吗?是不是咬字特别含糊,特别吊儿郎当呀?”
话音刚落,她好像听见一道短促的闷笑。
不过没听清,只有林江无奈对别人道歉:“抱歉抱歉,我还以为宿舍就我一个人呢,就开了免提。妹妹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在她面前语气轻柔的哥哥,在室友面前格外谦逊有礼,充满热烈的朝气。
“啊呀!”席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压低声音,“快关掉啊!”
“关了,我刚出门。”林江叹气,“……小西瓜,虽然我接电话免费,但家里的话费也是钱,你多说点有营养的东西好不好?”
林江的学生优惠套餐——1G流量和500分钟套餐,只要三十多块钱还有返点。
那时候是3G的天下,工信部都还没有给运营商下发4G牌照。林江大部分的电话时长,都消耗在了和没有手机的席夏通讯之中。
“好好好!我昨晚写了一段,你听听!”
席夏知道林江想捂着“临江仙”的马甲,聊词曲的时候都不会待在宿舍,听见他说出了门,连忙坐正,拨动吉他弦。
刚刚室友那声低低的笑意被她忘在脑后。
入学第二周,课表正式确定,林江就固定在周末和她讨论音乐,周中她打电话只聊家常,顺便哼哼自己的新灵感给他听。
一周五天,林江的晚课排得都很满,他们通话的次数并不算频繁。
每次席夏写完作业拨去电话,他都在下课的路上。
久而久之,她练就了能从背景声音里分辨出他每段路都在往哪儿走的能力。
去图书馆还书时会有刷卡的“滴”声;
去小卖部顺路买夜宵能听见冰糖葫芦的吆喝声;
等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突然爆发的激昂吼声,她就知道,林江回到了男生宿舍。
相比走廊,林江的宿舍相对安静一点。
背景里,一直有个声音很厚实的男生总在别人讲题,很像她的班主任,说话很容易犯困,但没有起伏的声音四平八稳,又不能归于噪音行列。
她知道那是林江的学霸室友,勤工俭学当家教。
“你们不是四人寝室吗?怎么只住了三个人呀?”席夏好奇地问,“我都没听过你宛京室友的声音。”
除了上次那声淡淡的嘲笑。
“是四个,另外两人都是金融系的。”林江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另外两位是“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宛京阔少,林江不怎么提及他们,而席夏错以为是林江和室友关系不好,担心地多问了两句。
林江说,他们院系按四人分配宿舍到最后,只剩下他和学霸室友,他俩和其他院系的人住一栋楼。
“有一个不常住,另一个……话少。”
不常住的是姜炎,话少的是贺霆云。
现在想来,那不是话少。
那就是锯嘴葫芦。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逼着哥哥的话少室友领证结婚,会在他的寡言冷淡中渴求被爱,会因为这个锯嘴葫芦折磨到需要去看医生。
而拜林江收音效果很尴尬的手机所赐,那两人在她脑海里也只留下了一点点声音的印象。
姜炎的声音就很纨绔,语气轻浮。
偶尔撞见林江轻声细语和她讲电话,他会吹个悠长婉转的口哨,拖长音调调侃着:“和小女友打电话呢?”
林江一般不怎么回答他的话。
男生之间的打趣一旦回应,有可能会走向比较有颜色的话题,尤其是姜炎这种女朋友换得飞快的类型。
他不想让听力极好的初中生妹妹听见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反倒是席夏,在这边听到了还会好奇地问上一句:“哥,你上次说的法学院学姐,追到了吗?”
林江:“你还是关心明天上课默写的公式吧。”
席夏:“……”
林江:“别再让杨老师给我发消息吐槽你的作业了。”
吴镇学校就几所,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几乎都是熟悉的人。
数学杨老师,之前也是林江的班主任。
席夏在不算陌生的初中新环境里,一边为青春期的身体变化而焦虑,一边蠢蠢欲动地在手绘五线谱上写歌,在正课划水划到老师要给自己昔日的模范学生诉苦。
——你妹妹怎么学习不开窍呢?
吴镇的人不知道他们的亲缘关系,对外只说是席夏养父母拜托白姨和林江家照顾她。
这样的好处就是,她不会像同桌一样被老师追问:你姐人家都考到某某名牌大学了,你怎么就没遗传到一点聪明劲儿?
一提学习,席夏就摆烂。
“别问,问就是我亲妈遗传的智商。”
林江听到她这样赌气的话,就会不自觉地放下劝学话题,温声哄她:“不说这个了,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吃饭?你现在正是长身体……”
林江与贺霆云同窗的那四年,她所有清晰记忆只有“临江仙”,和她全凭感觉和热血创造出的音乐,贺霆云只是模糊一片的存在。
通话的内容也渐渐遗忘了,但有些叮嘱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即使不完整,也能感受到琐碎而唠叨的感觉。
席夏忍不住打了个气息悠长的哈欠。
“……别吃完就睡觉,对消化不好。”
声音从头顶传来,席夏蓦地睁开眼。
本该在厨房的贺霆云在她身侧一动不动地站着,居高临下的目光垂落,她睁眼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这个角度连她喉咙里的小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席夏脸颊一热,条件反射地闭上嘴。
哈欠憋成了眼泪从眼角溢出来。
一张纸递到她面前。
贺霆云冷静地提醒她:“口水。”
席夏似乎听见了他胸腔震动,藏起了一声浅笑,隐隐约约有旧日的声音痕迹。
她恍惚地坐直接过,懊恼地擦着嘴角。
小时候口无遮拦地丢过人,长大后尽出洋相。难得喜欢一个人,自尊心却总是要遭到折磨。
对骄傲的她而言,挫败感拉满。
“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你。”
席夏起身,站在贺霆云面前,问出了她一直以来很好奇的问题。
“为什么你只在我面前关心我,照顾我,但是在外面出差应酬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陌生人,从来不主动联系我,不说这些话?这让我感觉……很割裂。”
贺霆云喉咙轻滚,却没有说话。
脸色微微一沉。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席夏有些失望地垂眼,“算了,当我没问。”
哪怕追问到答案,她也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
席夏转身上楼。
台阶走了一半,席夏顿住脚步:“今年哥哥的忌日,你还是没时间来吗?”
贺霆云抬眸。
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冷:“不去。”
“知道了。”席夏微微颔首,说道,“你不在也好。今年我会和他说很多你的坏话。”
这样暗示和铺垫她的离婚意愿,他到时候应该会明白吧。
说罢,继续拾级而上。
发丝遮挡,席夏没有看见男人在身侧一点点攥起来的双手,好像在隐隐遏制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