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你跟谁进来的?!”

    一个穿着脏旧迷彩服的矮个子男人面色不善地瞪着陆成江。

    这个人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指缝里残留着洗不干净的泥土,看起来做惯了粗活苦力。

    陆成江一愣,反应过来后很上道地开始翻腰包:“我过来的时候没看到有人守着。参观是不是要付钱啊?十块够不够?二十?”

    晋省古建极多,星罗棋布散布在山野中。

    值得保护的文物实在太多,文保经费人力却有限极了,像是一盏亮度有限的明灯,黑暗中挤满蠢蠢欲动的窃贼。

    为防古建内的珍贵塑像壁画失窃或受损,古建大都不对外开放,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有的地方豢养全自动警报狗,谢绝不速之客入内。游客想要进入参观,还需联系负责的守庙人。

    守庙人大多是当地人,有人热情,见有远客来此,不仅爽快开门,还会讲解古建历史;有人冷淡,开门后频频催促,嫌外人扰了此地清净。

    还有人会要点门票钱,不多,五块十块的,算是特地过来一趟开门的辛苦费。

    陆成江去过的古建多,见迷彩服男神情不善,第一反应是自己擅闯不对外开放石窟惹人家生气了。

    他一边驾轻就熟地翻腰包,一边解释道:“我来的时候真没看到人,我要知道这儿不让参观的话肯定就不进了。”

    陆成江掏出二十块钱,塞给迷彩服:“哥们消消气,我现在就走——”

    迷彩服愤怒将钱往地上一摔,伸手要揪陆成江的脖领,用方言喝骂道:“装你麻痹!哪个个泡让你来这儿的!”

    陆成江后退避开,见迷彩服男抓起地上的锤子凶神恶煞地朝他扑过来,他反手攥着迷彩服男的胳膊把他掼到墙上,接着冲出洞窟向山下跑去。

    这儿有问题!

    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什么守庙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文物保护区,他是撞上佛像盗凿的犯罪现场了!

    夺命狂奔中,陆成江忍不住露出苦笑,他这都什么运气啊。

    他掏出手机想要报警,但身处荒山,手机没有信号;更不幸的是,他出门前忘充电,此时手机电量岌岌可危掉到10%以下。

    陆成江听到身后传来凌乱脚步声,是迷彩服男追了上来。对方熟悉山路,连抄几个近道,速度不比陆成江慢,眼见着就要追上来。

    陆成江一咬牙,将登山包背带解开,转身掷向迷彩服男。迷彩服男猝不及防,眼前一黑,被沉重背包砸倒在地。

    少了背包累赘,陆成江脚步明显轻快许多,下山速度也更快。

    他急着下山找有信号的地方报警,顾不上找好走的路,一路取直而行,被枝条野草刮得满身狼狈,满头枯叶草籽。

    跑到山脚村尾时,陆成江看看不远处的瓦檐和炊烟,还是没敢冒险求救——万一村人与盗贼有勾连,他过去就是自寻死路。

    他一路跑到村外,这里有条县道,车流很少,不算繁忙。当陆成江拿出随时可能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准备报警时,对向车道驶来一辆警车。

    陆成江狂喜,跳到马路中央,朝警车疯狂挥手。

    警车内的人看到了他,缓缓减速,最后停在他身旁。

    陆成江弯腰趴在车窗上,焦急地朝车里喊道:“警察同志,我要报警!这里有人盗窃文物!”

    车内只有一个中年警察,大敞着怀,脸膛红红的,口音浓重,一张嘴就喷出一股酒气。闻言只说:“你先上车。”

    陆成江拉开车门坐到后排,急道:“警察同志,那边山上有个石窟,有人偷窃石窟佛像。盗贼现在就在山上,刚才还想抓我!”

    中年警察点点头,看起来不怎么惊讶:“好,你先跟我回所里。”

    陆成江质疑道:“不先去山上吗?”

    “两个人去不安全,去了也白去。这种大案得回所里,找局里支援。”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晋省内盗墓活动极为猖獗,长期以来形成文物盗窃走私一条龙,有的盗墓贼或文物贩子甚至可以说是底蕴深厚家学渊源。

    晋省厚重的历史中藏着千金难换的珍贵文物,许多人抱着一夜暴富的幻梦,看了几本盗墓小说,便拿着铲子一头扎进幽深盗洞中。

    有人抱着陪葬品爬出来了,更多的人没爬出来,可暴利让人疯狂。

    他们拿起耙子,拿起菜刀,拿起斧头,拿起枪,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一群人,盗墓者也结成了帮派。

    然后,报复举报者,侵蚀监管者,暗偷明抢,越来越猖狂,甚至出手除掉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人。

    陆成江不再说话,只是抿着嘴焦急地看着窗外,希望能早点到目的地。

    中年警察反倒开口问道:“后生,你哪的人啊?”

    “我是首都的。”

    中年警察又问:“你自己来的啊?”

    “对,我自己过来的。”

    中年警察的眼睛映在车内后视镜上,“那你家里人不担心啊?”

    陆成江没心情聊天,只是笑笑敷衍道:“我这么大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中年警察便不再说话,一手开车,另一手点开固定在方向盘前的手机,在屏幕上写了几个字。

    走着走着,陆成江发现窗外的景色瞧着有些眼熟,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警车驶下主路,停在一处自建小楼前,门前有一群人等着。

    中年警察揿下车窗,说道:“人我给你带过来了。”

    一个带头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把一个厚实信封塞进去,“谢谢三哥了,下次弟兄们一起喝酒。”

    他剃着寸头,脸上坑坑洼洼,右脸一道刀疤。

    陆成江愣住,反应过来便立刻要拉开车门逃跑。只是他还没跑出去就被人从背后打晕,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

    “二黑啥也揽不成,让看个石窟也看不了,真乃球了。”

    “我就说他球眉悻眼的,啥也闹球不成,就不该让他响午轮岗。”

    “真是个挨刀货,得亏三哥路上看见给拉住了,不然都得出事。”

    “瞎眉畜眼的,也不知道咋给跑到石窟了……”

    屋子里,烟雾缭绕,脚臭与汗臭难舍难分,一群男人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用方言聊天。

    一个小平头问道:“大岗(哥),那个枪崩猴咋办呀?”

    刀疤男重重吸了口烟,说:“闹死哇,完了扔煤窑里。”

    小平头有些犹豫:“真闹死啊?”

    刀疤男眼中射出阴狠的光:“不闹死养你家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怕有人找来哇,这路上都是监控……”

    刀疤男重重把半截烟按灭在烟灰缸。

    ——要不说他讨厌现在这个时代。

    刀疤男原名张发平,土生土长的张家岭村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仗着家里有点钱,包了村附近一个小煤窑。

    当时管得不严,他也不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安全生产措施,像牲畜一样驱赶着矿工下井。

    生死有命富贵在他,塌方渗水死人了就给家属点儿钱,敢闹事儿就带人收拾一顿,还敢不老实的就拉去填了后山。

    他黑|道白道都有关系,事摆得平,钱挣得不少,身边还有一帮兄弟,虽然人生在世难免有些烦心事,但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只是一夜之间政策突变,上面要整顿小煤窑关停黑煤矿,还要对煤窑主追责,听说要再来一次严打。

    他见风头不对,二话不说遣散矿工关停煤窑烧掉账本,连夜跑到外蒙躲风头,就这还差点被逮住。

    也幸好他跑得快,当年一起混的不少人都进去了,有的被枪毙,有的现在还没放出来,还有的虽然出来了,也颓颓老矣,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张发平很是心有戚戚焉。

    虽然他躲过一劫,但偷摸着回国后却发现搞不懂现在的玩法了。

    什么房地产金融的盘子太大,他看不明白,也插不进去。以前的老关系退休的退休,进去的进去,想办个事连人都认不全。

    他也学人家拿钱去做生意,结果赚的还没赔的多。

    当年他也算是地头的一号人物,现在出去却没人买账。处处碰壁,让人不由得感慨英雄迟暮。

    他手头还有一块地皮,是当年开小煤窑的时候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把附近荒山包了下来。那地方偏僻贫瘠,想弄个果园搞个农家乐都不成,只能白放着。

    有个小兄弟跟他打了声招呼,想去荒山上挖点“龙骨”补贴家用。这种小事,他随口就答应了。

    “龙骨”不是真的龙骨头,而是化石,挖出来能卖给中药店,不值什么钱,一斤也就百十来块。以前挖的人多,现在听说买卖化石犯法,干的人就少了。

    以前有考古队来过这里,在张家岭村借宿。

    晚上,考古队员和村人一起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说起,云州这地方在远古是个大湖,后来火山喷发,裂出峡谷,湖水外泄成为长河,大湖变盆地。

    沧海桑田,岩石泥沙堆叠沉积,地层挤压交错,将古生物与古人类记录于地面之下。

    民国时有外国传教士在这里发现了旧石器时代制品;建国后又挖掘出人类头骨化石。

    野岭间大河静静流淌,这里三趾马曾饮过水,原始人挥动过飞石索猎象,而今人走在荒野上与远古擦肩而过。

    虽然村人们看不上这帮考古队员天天在泥坑里刨土挖泥,发现块石头就兴奋不已的不值钱样儿

    ——那石头跟野地里的石头有啥差别?不就是多了几个光面几个棱角吗?能当金子还是能当银子?

    看不上归看不上,他们还是很乐意听考古队员讲故事。

    特别是让家里小娃娃沾染点文化人气息,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学校,别跟家里人似的,要么在地里刨食,要么下矿卖命,一辈子的穷命。

    村人们也有些生存的小狡猾。

    考古队员挖石头,他们就躲在一旁挖“龙骨”。虽然考古队员说这是什么“古生物化石”,根本没有入药价值,但管他呢,县里的中药店肯收就行,能挣点钱比什么都强。

    张发平年轻的时候也跟着村人挖过“龙骨”。现在小兄弟提起来,他在家闲着没事,忆起青春往事,一时心血来潮,扛着铲子去爬山。

    大抵是他在县里呆久了,被灯红酒绿泡软了腿脚,肌肉松弛,骨质疏软,年轻时漫山遍野瞎跑的那股劲儿没了,一路爬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到了半山腰,他实在喘得不行,伸手去撑旁边的老树。然而老树早已被虫蛀空,只剩下干枯枝干,受不住他的力气,“咔嚓”一声,竟从中折断!

    张发平失去平衡,趔趄着滚下山坡,最终摔落在一片碎石中,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日暮,斜阳照山。

    橘红的光线中,他躺在乱石堆里,艰难睁开被血糊住的眼帘,狭窄视界中,他看到有佛在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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