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傅铮语气慈爱,语重心长道“芮儿,我知你办事仔细,少有纰漏,可你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儿家不必如此辛苦,像其他女儿家一般恣意洒脱也是好的,万事有我和你母亲”

    这几年来,傅铮总是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女儿。木芮是自己见过最聪慧的孩子,五年前在布庄见她时,她穿着一件红袄,料子是清河上好的蜀锦,鼻子冻的发红,扎着黑黝黝的两个发髻,发髻并不对称,甚至有些乱。

    小小的木芮坐在比自己还高的桌子旁,一只小手噼里啪啦播着算盘,一只手翻着账本。他身旁的那些老伙计甚至都跟不上她。

    “四十九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两白银,你们输了。”

    “掌柜都没核对,你个小毛孩说赢就赢啊!”

    四下一片议论声,谩骂,讥讽,惊讶,夸赞都有。小姑娘全然不在意这些杂音。自顾自的说道:“这是前年的总账,不可能没算过。”

    “你个小兔崽子,别仗着有点小本事就在这耀武扬威。一个奶还没断干净的女崽子。东家是傻了才会让你做这个账房”

    小木芮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神色如常。

    “那东家为何又会要你们这些上了年纪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蠢货?”

    小木芮脸色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只是再阐述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么多人眼底下被一个孩子下了面子,那人脸涨的通红,抡起膀子就向小木芮扇去,也许是噶刚才的话太过狂妄,其他人都在看热闹,无人制止。

    小木芮闪身躲过,那男子没料到一个孩子能这么灵活,脚下一滑下巴磕着木芮身旁的椅子上。

    “你为何要打我?”

    小木芮带着点奶音,语气还是没有任何起伏。

    “为何?你敢在这找事,我今天就是要替掌柜好好教训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蹄子”

    那人粗鲁的用袖子抹去下巴上的血渍,疯狗似的眼神,向小木芮冲过来,这次是实打实的想弄死木芮。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木芮,胸膛便被人猛的一击,密密麻麻的痛苦迅速苏醒,嗓子眼传来一阵腥甜。

    少年江泽身着一身藏青色锦缎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祥云纹滚边。黑发被一个小巧的镶玉银冠简单的束起。

    “江泽!”

    少年江泽也是如小木芮一样淡的如水般的面容。

    “可有受伤?”

    “没”

    少年江泽将小木芮揽在身后,面向一旁脸色铁青的掌柜。

    “舍妹唐突了”

    转身将碎银向地下那人的嘴扔去,使了些力道,那人捂着嘴,又是一阵□□。

    “等等”

    木芮轻拉江泽是衣袖,示意他停下,转头又看向掌柜。

    “四十九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两,我算的可对?”

    “不错”

    “那按之前所,我当这个账房是不是理所当然?”

    “是”

    掌柜面露不悦,但迫于江泽的压力也只能咬着牙,回答这个女崽子的话。

    小木芮靠近满嘴流血的那男子,轻声道:“我算对了,账房的位置我也拿到了,你们  输了”

    木芮特地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

    第二天一早,傅铮到了钱庄,他想要再看看这个特别的女娃。若是可以慢慢教导,凭她的天赋,不出一年便可以打理清河的家产。

    傅铮足足等了两日,也不见昨日那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娃。第三日那个被打的男人顶了女娃账房的位置,他也只能放弃。

    ”女儿从未觉得拘束辛苦,不知父亲从何说起?”

    木芮面露不解。

    傅铮这才意识到,凡是书本上的东西,木芮学的总比别人快些,好些。至于拘束什么的,她可能还不太明白。

    木芮的过去的这十几年,一半学了经商之道,另一半学了世家礼仪,沾染了些傅瑞满的风流气。

    “芮儿,亲人之间无需尽善尽美,你和满儿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的。爹爹也希望你能像和满儿相处那样,和父亲母亲相处。”

    “父亲,如此有违礼教,女儿恕难从命。”

    “有违礼教?你干的那件事合着礼法了。”

    傅二斜睨着木芮,手中的菜还未放在嘴中,傅铮一桌,傅二和桌上的碗碟都是猛地一颤。

    “你自己不学好,带着你阿姐去那些腌臜地方,现在反倒是怪罪你阿姐。”

    “我带她去?除了第一次我带着她去泰湘楼,其余那次不是她自己要去的?”

    “还敢狡辩!”

    傅铮气了,抄起一旁的物件就要向傅二砸去。木芮看到傅铮拿着的东西,连忙挡在傅二前面。

    “父亲不可,那是母亲最爱的摆件,砸不得”

    傅铮坐在木芮身后,探出头来。

    “爹你手上那件古乌木可是娘最爱,要是磕着碰着,你得做好几天的冷板凳。还是快放下吧”

    看着木芮牢牢把傅满瑞牢牢护在身后的模样,傅铮气不打一出来。

    “到头来,你们竟成了一条心。”

    傅铮轻嗤一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身旁的侍女。

    “干紧吃,吃完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傅二和木芮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的扒拉着碗底的米粒。

    好不容易吃完,临走时又嘱咐道:“芮儿,明日是你第一次去秋猎,让满儿带着你到处多转转,其他人说什么不必在意”

    “是,女儿知道了”

    “还有你,明日照顾好你阿姐,她要是有什么意外,唯你是问。也不许和沈止争强斗狠。”

    “哎呀,知道了”

    深秋里,凉风飕飕。

    雾气半散不散,被光照着,丝丝缕缕。青枝耸立,叶缘瑟瑟。

    树荫下,木芮裹着披风,身下的踏风甩着马尾,跃跃之姿。今日她未上妆,挽起发,削减了眉眼处几分独有的妖制。一身青衣,迎风而起,一举一动,神韵天成。

    “你要的鹿”

    木芮这人,连只兔子都猎不到,穿的像是去打白狼似的。

    傅二身后的小厮抬着两头公鹿向营帐去。

    木芮怀中突然多了一顶帷帽。

    “给我这个作甚?”

    “带上”

    “不带,碍事”

    “带上,今日我打到的猎物分你一成。”

    “两成”

    “成交”

    傅瑞满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身骑黑马,身姿挺拔,眉目俊秀,少年盛气。

    木芮跟在傅瑞满身后,一路无言。

    少年沉稳

    木芮轻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四个字有一天能用在傅二身上。

    “笑什么”

    “没什么,我瞧着你今日顺眼许多。”

    这会已经到了猎场深处,再往前走,野兽横行,单是自己一人,想去也就去了,若是带上木芮,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里多是些兔子,偶尔也有狐狸什么的,你在这玩玩,侍卫也都留给你,你要是猎不着,让他们帮你。”

    “那你呢?”

    “前面多是凶兽,一边顾着你,一边打猎,是要累死我的。”

    “也对,这些护卫我留两个帮我拿东西即可。剩下的你带走吧。不用顾虑我,论逃跑的本事,这里没人能追的上我。”

    傅二四周巡视一番,确定没什么野兽的踪迹。拽了拽缰绳,与木芮同侧而立,侧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帏帽很长,只露出了木芮的半截身子,青衫款款,不辩男女。他将自己带的驱蚊荷包扔向木芮,把木芮腰间的荷包拽掉。

    “随你”

    傅二策马扬长而去。

    木芮拿起傅二调换的荷包,这是昨日自己送去的,墨绿色,点缀银丝,是好看的,也合着他的品位,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

    皇家围猎,一向受世家公子贵女重视,今日竟一人也不曾见过,到是省了不少的麻烦,还以为要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浪费口舌。

    木芮四处转了一圈,打到了几只小兔,飞禽。

    一晃过了半日,太阳高悬,木芮没了耐心,就想返回营帐休息。

    “小姐,白狐!”

    一护卫突然指向一边。视线里,一只小白团子一闪而过。木芮来了兴致,眉目微扬,调转马头,追着那白狐去了。

    自言自语道:“做垫子也不错。”

    踏风像是追出了兴致,速度越来越快。木芮甚至听的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距离差不多时,木芮夹紧马背,拉弓射箭。

    “哟,又没中”

    是一男子的声音,速度太快木芮找不到那人的位置,也不过多理会,应该是哪家的不入流的公子。

    等再近些时,木芮射出了第二箭。

    那箭刚到距白狐一尺的距离时,突然偏了位置。

    白狐被射偏的箭吓着,转了方向,往猎场更深处去了。木芮喜欢白狐垫子,可更加惜命,便不再追了。若是受了伤,傅二也少不了一顿打。

    沈止一个时辰前见过木芮,身着简单,身形消瘦,虽是带着些男子的气韵,可仪态自持,头顶帏帽,若不是腰间那墨色荷包表明他男子身份,自己真会觉得是那家晒不得太阳的娇贵小姐。

    时下,郦都城男阴风气盛行,女子钟爱年轻妖媚男子,男身女相最为推崇。

    沈止与沈慕绾是一母所出,兄妹俩最是见不惯那文弱之气。他见着木芮那不着调的箭术之后,更是想给他点教训。

    “在下定国公府沈止,刚才见公子箭术甚是独特,便也射了一箭,不料没射中狐狸,到是断了公子一箭,沈某惭愧。”

    薄纱之下,木芮面色不悦,真是晦气,遇见了个多事的。这既然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理会这不知哪里来的泼皮。

    沈止话音刚落,木芮就扯了扯缰绳,只留给沈止一个背影。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兄台是看不上我定国公府?”

    这郦都甚少有人敢抹定国公府的面子。

    木芮速度又快了些,不想再从沈止嘴中听到一句话。这兄妹两人还真是同一对爹娘生养的,仗势欺人的事,做的是一模一样。长的人模狗样,尽不干好事,怪不得傅二老是和他不对付。

    木芮正想着,帏帽的薄纱被一阵风吹起,转头,只见一个黑影向自己飞来。

    沈止伸手想要拿掉这人的帏帽,手刚刚碰到薄纱,那人忽的跃起,白纱便从指尖划过,面向自己向后滑去。

    也不是一无是处,轻功不错。

    两人都下了马,木芮向林子里去,沈止也追去。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原本被木芮甩开的沈止也慢慢跟了上来。

    两人之间已经不是沈止单方面的追赶而是如火如荼较量。

    木芮踩着树梢,迅速掏出一小节玉笛。

    一声空灵的笛声像浪似的,在林中传了一波又一波。踏风双耳一缩,全力向木芮的方向奔来。

    不久,沈止看见木芮站在树枝上,像是在等他。

    是在让他?

    他可不是随意那个人就让的起的。沈止脚下使劲,衣角在气流中仄仄作响。

    沈止跃至最高处与木芮相对,两人之间不过半尺的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人不答,身子向后一仰,直直落下去。

    “小心!”

    沈止伸手去抓,堪堪碰到那人的掌心,指腹划过半个手掌直至与木芮指尖相触。木芮身子翻转,两人指尖交摩后彻底分开。

    白色马匹像是踏风而来,稳稳接住木芮。

    沈止看着木芮的背影,那青衣白马消失在视线,他才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自己是被耍了?

    沈止心底默默记下的这笔账,然而手指还传来层层柔软。他嫌弃般的甩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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