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

    春寒料峭,半山腰的光明寺入了夜也冷飕飕的。

    无芊身上带着伤,刚出门还有些许畏寒发抖。好在和楚蕴河不同,先天后天都身强体健,再跟着圆子小跑,倒也不觉得冷了。

    十年间,隔三差五就来看莫空那小子。佛堂礼堂,方丈卧房,后院僧寮,除了茅厕,她每间都进去过。

    “就是这!”圆子说。

    还以为云笙和那个假和尚有什么猫腻,应该住在老方丈住处。

    没想到刚跑了两步路就到了,无芊跟在圆子身后刚进门,未见到人,就已经闻到腐烂的血肉和金疮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圆子奔到床边,看到趴在床榻上的人,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夜里山风大,无芊怕房间进了寒气,连忙锁了门,走到床边倒吸一口冷气:“被什么烫了啊?这么严重?”

    整片后背严重的地方已经发黑腐烂,最轻的地方也布满了红肿水泡……

    圆子揉了揉婆娑泪眼,又气又急:“你真的会医人吗?”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死人见的多了,他这伤不容易好,但也死不了。”无芊一把推开不放心的圆子,“想让他快点好,就去烧两壶热水来!”

    拆迁圆子去烧水。无芊挽起衣袖,打开无旧的药箱。

    无旧继承的葛千秋药箱,她再熟悉不过。当年军营中,葛老头总是差遣她处理伤口。熟能生巧,刮腐肉,续白骨的活,她可比当年楚蕴河利索多了。

    除了不会接生……

    “呃……”

    榻上的人痛得无意识低吟。无芊回神,取出药酒擦在双手上,取出剜肉剔骨的小刀对昏迷的云笙说:“没有麻沸散,忍忍吧,你这伤再拖下去,我也保不了你的命。”

    锐利如柳叶的刀片,每日被无旧检查打磨,锋利之极。

    不知是刀好,还是人痛晕过去,一切进展十分顺利。

    等到圆子烧了热水端来,无芊已经替云笙挑破了水泡,上好了师兄引以为傲的秘制烫伤油。

    “放心,只要不作死,慢慢养就是了。”说罢,无芊直接用圆子端来的热水洗干净手。

    本以为自己能帮上忙,却只打了洗漱的热水,圆子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趴在床头,细细打量伤势,见后背还是血淋淋一片,又红了眼:“你怎么治的!都不包扎!”

    “你这小孩,不懂就闭嘴!他这伤不能包,包了把伤口黏住,更不容易好!”无芊收拾好刚刚刮下来的血肉,皱眉反问他:“他去哪里被碳火烫成这样?”

    “不知道,”圆子吸着鼻涕,哽咽着,“我听方、方丈说,昨日他们去了牢房……”

    牢房?

    “哪里的牢房?”无芊追问。

    “主人让我留在这里照顾那个女人,我怎么知道!”圆子低头小心翼翼地替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

    环视四周。如师姐房中一样的布局。

    这一主一仆,也没什么行囊。圆子回来前,她已经查看过,房中唯一他们主仆带的,也就只有两个竹篓背包。

    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些火折子,廉价笔墨等寻常用品。

    唯一值钱的,就是桌子上压在茶杯下,自己前日拉他去赌博的银票。

    是自己多疑了?

    也对,未婚妻不知所踪,这废皇子担忧去牢房询问,多半也是因为和太子争执……不小心倒在炭盆上了。

    非常合理。

    “行,那你好好照顾他吧!这药,等他醒了让他吃了。”算时间楚蕴河也该回来了,无芊留下药,整理好药匣准备离开。

    哪知刚刚还嫌弃她的圆子扑上来一把抱住她大腿:“你不能走!主人没醒你不能走!”

    “他没事了——”

    “我不信!”圆子狠狠抱着她。无芊推了推没推动,搭在他肩膀的手感受到男孩微微发颤的后背。

    无芊松了肩膀,叹气:“我不走。”

    “真的?”圆子抬头仰望她,一脸不相信。

    “真的。”无芊反手弹了他额头一记,“我最近有点烦,你让我在这守着你主人,明天早上就给我备上素包和米粥咸菜,现在,立刻乖乖去睡觉,再吵我打你屁股。”

    圆子还有些担忧云笙,但看到无芊挑眉,只好乖乖去把两个太师椅拼起来躺下:“凶巴巴,老巫婆……”

    “嗯?”

    圆子立刻用被子蒙住头。

    不多时,无芊掀开被子,圆子已经流着口水沉沉睡去。

    这些小鬼头真是难缠。

    无芊扛起药匣准备离开,身后隐约响起轻响,警惕回头。床榻上还裸着上半身的人动了一下,远看似乎有些发抖。

    这春夜是越来越冷了。

    无芊折返到床边,试探摸了摸云笙的额头。

    滚烫发热,还冒着汗珠。

    “这傻孩子睡的真是时候……”

    无芊无奈再次放下药箱,出门去后院。好在刚刚圆子烧的热水还剩下些在炉子上。药箱中常年放着特制给师姐的汤婆子,艾草绒做的外套,刚好用来暖经。

    便宜云笙那小子了。

    灌好汤婆子回到屋中,无芊看到床上撑着坐起身的人皱起眉。

    这副鬼样子,若是当年在军营中,定会被她劈头盖脸骂矫情。

    可眼前这小子,半趴在床榻上,勉强撑起上半身,发丝松散垂落,凌乱垂在脸颊旁……怎么做到让她有种“我见犹怜”的不忍感?

    和小时候一样……

    随手将汤婆子丢到床榻,无芊扛起药箱:“醒了就把药吃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阿姊……”

    身后人哑着声弱弱唤她。

    无芊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反问无力瘫在榻上之人:“你唤谁?”

    “阿姊……”

    走到床边,俯身查看,捋开碎发,露出紧闭双目唇瓣微颤的脸颊。

    烧晕了说梦话?

    无芊松了一口气。

    当年见他不过七八岁,多半记得自己和漠北宇文王室的纠葛。

    他必是十分担心未婚妻,若是把自己以前的事儿说出去,被有心拿来说她是漠北奸细,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当年真是不该多管闲事。

    无芊看着床上瑟瑟发抖的人,深吸一口气,把汤婆子塞到云笙身下,竖起药箱,支撑起棉被,但至少把他盖住大半。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云笙不再哆嗦,无芊伸了个懒腰,眼皮有些发沉。

    药箱可是师兄第一宝贝的。要被他知道自己拿来当架子,估计又要念叨自己一番了。

    想想就发困,无芊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

    “阿姊……”

    “行行行,好好好,你阿姊已经睡着了,”无芊转身捏捏云笙的脸,“睡吧,梦里就能见到了……”

    “……九霄……”云笙伸手抓住她的手,握紧。

    无芊顿时醒来,眼睛大睁,俯身靠近反问:“你说什么?”

    盯着看了许久,云笙青紫的干裂唇瓣再也没吐出一个字。

    听错了吗?

    当年她掳走宇文家的小少爷,一路上隐姓埋名,顺手捡了个受欺负的小乐妓……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

    再说,他被废平民,好歹也有些家产,怎么会小小年纪窘困到青楼卖艺还被调戏。

    “好困……”无芊掩住口鼻打了个哈欠。

    忽然之间,她似乎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好像在哪闻到过……

    可是记不清了……

    怎么会这么困……

    她使劲揉了揉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无意识向一边倒去。

    单手接住她,轻轻放到床榻上。

    云笙单手撑头,另一只手替她盖上被子。

    抑制毒药发作的止痛迷药只有淡淡的桃花香气,不易察觉。

    “怎么自己忘了涂药?”云笙取出枕头下的膏药,手指沾了些,轻轻涂在无芊脸颊被鞭子擦痕,“当年单手就能把我扔到马背上,如今还未及我肩膀高哦。”

    颈项上红线像被点燃,火红透亮,几乎将要断裂,却在下一刻云笙收回手时,恢复如寻常红绳模样。

    他凝视着身旁被月光都镀了一层银的背影,缓缓闭上双眼。偶尔在他使用过量的醉桃仙麻醉时毒发时,会陷入安稳踏实的半睡半醒的梦中。

    刚刚他为了保持精神,只使用了最小剂量。

    此刻却比过量使用时还安稳踏实。

    他伸手摸了摸那抹光亮,又担心没擦干净手心的迷药,瑟瑟收回。

    宁夜白月撒,故梦照清辉。

    无芊抬头看着月亮,再低头看看自己并不合身,绣着粉色芙蓉的粉裙子,这次不用鬼告诉她,她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条裙子,应该是曾经自己唯一一次见到娘亲时,娘专门给她挑的。

    娘亲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就连外祖母都可怜地摸摸她的头,让堂姐给她再找些好看的罗裙。

    堂姐也开心应承,当即就让家仆去请裁缝,约了次日带着新料子来家中给她赶制新衣。

    她却浑身别扭,随便扯了个随从书信保平安的由头,匆匆离开。

    宋家男丁鼎盛时,军营中有她八个堂兄,不是出自爷爷的哥哥家,就是爷爷弟弟家。

    爷爷大儿子只生了两个千金,还没等让爷爷抱上孙子,娘子就跟别人跑了。

    为了完成爷爷传宗接代的心愿,奶奶特意选了看起来丰满,很好生养的娘亲嫁给爹爹,也就是爷爷的二儿子。

    爹爹刚娶亲三个月,新妇就传来有孕,算命的还说是儿子,这把爷爷高兴坏了,在边关戍边时,接连送信,嘱咐家里孩子生下来就送去军营,他要亲自养。

    算命的不靠谱,送人的也不靠谱,就直接把刚出生的她送去军营。

    她出现在军营,爷爷傻眼了,伯公叔公还有一众堂兄也傻眼了。

    都没养过女娃,又赶上边关来敌,无法将她送回,只能一路带着她,轮流照顾。

    第一次见到娘亲时,她已经十二岁。即将及笄,爷爷看她在军营越来越没女孩模样,派人把她送回老家。

    看起来很好生养的娘亲,身子倒是小毛病不断,没再有孕。夜里,娘亲会悄悄来到她卧室,摸摸她的头。

    家里人都对她很好。但在老家,每天她说不上来的憋闷。

    没等到堂姐请来裁缝为她赶制新衣,她留下书信,不告而别。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家人……

    “九霄!”

    有人唤她。无芊回头,脚下一滑,趔趄向后,坠入无穷黑暗悬崖……

    “啊——”

    无芊恍然惊醒,怔怔看着近在咫尺俊俏睡颜,气还没喘匀,就听见窗外匆匆赶来的众人脚步声。

    翻身下床,她刚站定。便听到门外太子:“把门撞开!”

    旋即,房门被人从外踹开。

    咔嚓,木门裂成两半。

    “这个劫持郡主的杂种给我抓起来!”

    一群带刀侍从气势汹汹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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