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也许是时空错乱,又或者别的原因,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作为一缕游魂。

    遇见殇琅的那天,我正攀在一户人家的窗沿,外面大雪纷飞,里头却烛火温暖,还有几碗飘着葱花的馄饨。

    那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剪着窗花。

    我感受不到温度,但还是下意识觉得外面就是冷的,屋内就是暖和的。

    可我不能进去,否则他们会如同被怨灵缠身,像许久之前的那户一样变得家破人亡。

    在这种四处飘荡,无法脚踏实地的日子里,这个世界的人间已经换了六朝皇帝。

    用朝历算算,已经过了三百多年了。

    我看尽三百多年的春去秋来,却没有吹到一阵风,也淋不到一滴雨。没人同我说话,也没人可以看见我,这样的好处是满京八卦随意听,人间百态随意看。

    但无处分享。

    有时我也不大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被罚来忍受这百年孤寂。

    我看着热气蒸腾的馄饨,一心脑补其中滋味。

    耳畔竟响起一句:“丫头,想吃馄饨?”

    我就这样被殇琅用一碗馄饨诱到了鬼界。

    其实他不必用食物引诱,就算突然有人来杀我,我也会虔诚地将脖子伸过去,并且甘之如饴。

    说回馄饨,这么多年来我吃过很多馄饨,对比之下,只有殇琅永远可以做出难吃得令人发指的味道。

    那种嚼在嘴里又韧又烂的独特口感,可谓世间难寻。

    他教会了我所有,唯独没教会这个。我做出的馄饨总比记忆中的味道好一些,着实找不出那么难吃的秘诀。

    有一天,他又做了碗“鸭血馄饨”。

    其实那时他已经许久不做馄饨了。也许是在我这里得到的肯定令他自信爆棚,殇琅炫技般邀请六个王叔赶在中元节举行了一个馄饨宴。

    王叔们开怀畅饮,对月高歌,却在吃进馄饨的那一秒纷纷吐得肝脑涂地。

    六王叔脸都吐木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嘴里还机械地重复着“屎里有毒”。

    那场馄饨宴,将整个固若金汤的鬼界从内部瓦解,一整夜的人仰马翻。

    只有我镇定自若地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碗,连殇琅自己吃下一口后都借醉酒绿着脸走了。

    他想要成为食神的壮志雄心被彻底击溃,就此金盆洗手,远离庖厨。

    至于我,我珍惜他,也珍惜他给我的一切。

    所以即便那碗鸭血的味道十分怪异,可他以前做的什么菜味道都不大正常,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吃完了。

    只记得殇琅得意地拍着六王叔的肩膀哈哈大笑:“哈哈!肆野,瞧见没?从此刻起,我这个无姓之人也有女儿了!”

    六王叔也笑着摸摸我的头:“小王女外放内坚,乖顺聪颖,可堪大用,令我艳羡。”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鸭血”,实则是殇琅的半碗心头血凝聚而成。他觉得生饮腥气重,还是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才得了这个成果。

    鬼界之王有一种秘术,以心头血为媒,我便能与他建立起血脉联络,是他唯一的女儿了。

    不过后来殇琅死了,肆野王叔也被我杀了。

    其余几位王叔,在漫长的岁月里,越来越迫切地盼望我死。

    我又没有家了,即使我曾那么珍惜。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那是冬日里被冰冻起来的湖面,被凿开后露出了无底森寒的深渊。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温遣山用竹杖“笃笃”地敲了敲地面,我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眼前传来一阵温热,是小狐狸用指腹轻柔地划过我的眼角。

    我眨眨眼看向他,却不知温近玄缘何竟红了眼眶。

    他看着我,眸中的泪光直直照进我心底:“她在难过。”

    几乎就要以为他知道我是谁了。

    我警醒起来,这般若幻境实在叫人分不清虚实,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找到司徒致好离开。

    刚要暂别小狐狸独自去寻司徒致好,他却先一步道:“封晚玉她……喜食鸟肉,你要小心。”

    此话提醒了我,这样到处飞的我无异于一个靶子,莫说封晚玉,随便一个天敌都能骑在我的头上拉屎。

    倘若温近玄在身边,那就安全多了。

    我连忙飞回他的肩头,示意他跟着蛊虫走。

    几个闪烁后,我们辗转到了一个车水马龙的街道,面前赫然是个铺子,招牌写着一个“当”字。

    竟是个当铺。

    莫非司徒致好成了个当铺掌柜?

    小狐狸与我停在当铺前。

    他眸光微沉,好半晌才跟着蛊虫走了进去。

    又是半晌后,我们一人一鸟带着只扳指走了出来。

    没错,扳指。

    刚好可以戴在我的鸟脖上,像个项圈。

    小狐狸似乎有些不赞同地看了看我,却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对啊,本灵宠大人戴点首饰不过分吧?

    ……

    憋了许久,我咳嗽一声,继而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大笑来。

    司徒致好变成了个扳指!

    此事若是传出六界,整个魔界干脆改名叫魔戒算了。

    我简直无法想象,魔君之子从此会变成多么可乐的存在。

    扳指温度骤升。

    据说它被当到这里,由于会变换温度,算是稀罕物件,足足值了有两颗金豆子。

    殊不知那是司徒致好传达自己心情唯一的方式……

    我又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狂笑,连小狐狸都弯了弯唇。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歇下来,我平复好心情,眼下需要做的是找到扳指原先的主人,替那人完成他的心愿。

    按照当铺老板的话,我脖子上戴着司徒致好(?),同小狐狸一起来到了一座宅前。

    宅前挂着两个大大的白灯笼,匾额上书“吴庄”,上头钉着朵白色绢花,看着竟是在行白事。

    扳指乃吴老爷收藏之物,下人手脚不干净,暗里过了路子偷运出来当了。

    吴庄所藏之物众多,一直也没发现少了这么个小扳指,毕竟只是会莫名变化温度而已,这种技能在各路珍宝前实在逊色,故而对它便不算上心了。

    ……堂堂魔君之子,怎就混得如此境地?

    司徒致好无能狂怒,又散发出阵阵热度,像个围脖似的,怪暖和的。

    小狐狸走上前,朝吴府门口的家丁道:“冲寒山温近玄前来吊唁,劳烦通传。”

    家丁震惊地瞪大眼:“冲、冲寒山?”

    他略略颔首,家丁连忙恭敬道:“公子稍侯。”

    未多时,一个发鬓斑白的男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见果然是温近玄,当下露出一个意外的笑来:“原来竟是温公子,有失远迎!”

    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温近玄边走边寒暄道:“原听先父提起过您,近玄公子的商会享誉六界,父亲还教导我们同您多多学习呢,如今果真闻名不如见面啊!”

    温近玄谦逊一笑:“老先生过誉了,吴庄藏馆异宝奇多,当今天下的赌石坊亦以吴庄为首,当是近玄需要多加请教才是。”

    没有什么能比受到同行大佬的肯定更值得高兴的事了,吴老爷嘿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偏厅:“冲寒山与吴庄相距甚远,公子舟车劳顿,还请吃些茶果,夜间开席后可为先父上两柱香火。”

    说罢又告罪道:“说来惭愧,今日府上颇来了好些客,晚些时候鬼界王女还会亲自前来为父亲引魂,下人愚钝得紧,恐有何疏漏冒失了贵客,现下却是无法亲自招待温公子了。”

    见吴老爷神情隐隐得意,我和小狐狸俱是一愣。

    万物身死后都要到鬼界殷都入因果轮回。但新死的魂魄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的,需要鬼界“引路人”的带领,也是以前外界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可实际上鬼界引路人并不像黑白无常那么简单。

    越是有身份的人,便越在意生前死后的体面,若身居高位死后反而被个小鬼随意勾走,的确颜面无光。故而鬼界演变成按照阶级派遣不同的引路人,如此可令各界与门派心满意足,待鬼界不由更加礼让。因着上述原因,当下似乎还流传着一个鬼界引路人的排行通鉴,其中以殷都主殿所出的引路人最为尊贵。

    便是殇琅在时,也只为挚友方生大帝引过一次魂,从我继位后,能让我亲自引魂的人迄今为止还未出现。

    吴老爷即便再如何家大业大也不过是个生意人,与冲寒山不同,温家商会虽富甲四方,更重要的是冲寒山桃李满天下,六界论得上名号的人大多师从冲寒山十二峰,连魔君都是从这儿毕业的,可想冲寒山的来头之大。

    然而当年温搪石殉情时,前去引魂的也仅是我的心腹陆好,还因为考虑到早前他曾有恩于我,是以加了点同情分所致。

    从身份论,吴家先主绝配不上我亲自前来。

    可论私交,现实中我并不认识这位已经过身的吴家先主。若随意为之,说出去吴庄岂不成了背靠鬼界的存在?鬼界向来偏居一隅,早先妖魔仙三界斗得鸡飞狗跳,可殇琅从不站队,与冲寒山一样不理世俗纷争,很是避嫌。

    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幻境中的人物联系与现实都是一比一复刻,“我”是不可能平白给他如此殊荣的。

    那么吴家先主与“我”究竟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渊源?

    也难怪吴老爷如此看重,估计今日吴庄来吊唁的大部份人都是怀疑他吹牛逼,想要一探究竟的吧?

    温近玄似乎也有此考虑,却终究没有细问,沉吟片刻道:“无妨,老先生请忙。”

    他剥开一个橘子,白皙匀称的手指缓慢地剔出橘瓣表面纤细的脉络,神情专注,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

    剔完后又把橘瓣一分为二,将果肉露出来,递至我面前。

    该说不说,温近玄对小动物还是挺有爱心的。

    我停下思考,啄起果肉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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