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次目送“问路”的顾客后，季然瞪向身后那位始作俑者。

    早上在值班房，向雅芳将这位“新人”指派给了她，让她带一带。季然还没来得及拒绝，旁边一群同事便极其有眼力见地跑了出去，谁也没留。

    无奈之余，她只好应下。

    没多久，书店开始营业。帅哥简直是活招牌，哪怕他俩在最里面的儿童区，客流量都翻了一番。

    当然，多数是来问路的。

    而陈煜舟总是满脸茫然的模样，三两句话便抽了身，将那些人引到季然这边。

    季然总是重复着，对那些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说厕所和大门该往哪走，顺便假笑着回复他们的试探，

    “名字？不知道，新来的，还不熟。”

    如此往复，一大早下来，她口干舌燥，简直烦不胜烦。

    而那人浑然不觉自己多招摇，依旧我行我素。

    此刻正低着头，整理方才小朋友们弄乱的展台。

    白色的灯从他头顶打下，勾勒出他俊朗的侧颜。他的嘴角扬着弧度，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季然瞧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早上，她尽量公事公办，其他时间还与他保持了不小的距离。可他始终在自己身后，任何时间一回头，便会看见这人灿烂的笑。

    她无法忽视自己心跳的声音，也总是在垂头时，看见自己衬衣下布满划痕的手臂。

    欣喜有之，痛苦更甚。

    他...当真是为了自己来的这里。

    可现在来，实在有些胡闹了。

    到了中午。

    季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饭，准备去更衣室坐一会儿。可她还没离开，便在休息室里被同事们拉住了。

    原来是陈煜舟点了许多菜，说要请大家聚餐，今天在场的都有份，一个都不能少。他实在是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这才刚过一个上午，同事们便与他称兄道弟，热络得不行。

    季然推脱不成，便在休息室的圆桌前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煜舟和另一名同事拎着两大袋东西走进来，大家一哄而上。

    有摆盘的，挪座位的，应有尽有。

    季然看着人多，自己也挤不进去，便先站起身，给他们腾场子。

    她走到一旁站着，这才发现角落处还有一个人。那人仍是一副斯文的模样，垂眸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然在脑中回想了一下他的名字

    ——江涛。

    同他们这边安静不同，陈煜舟所在的地方十分闹腾。只见他伸手拿起一个碗，跟护着宝贝似的，举得老高，“不好意思，这个是我单独买的。”

    众人笑他。

    没一会儿，大家把东西都拿出来放至桌上，便招呼他们过去。

    季然走上前，坐到徐倩雯身边。陈煜舟搬了个椅子到她身旁，把刚才手里护着的宝贝放至她面前。

    季然低头一看，是一碗满满绿豆的绿豆百合汤。

    “我估计你没什么胃口，便去买了碗这个，”他笑道，特意强调，“不是粥，只有绿豆。”

    徐倩雯坐得近，率先“噢哟”一声，引得其他人都看向这边，开始打趣二人。

    陈煜舟插科打诨，把这茬快速带了过去。

    可季然心里始终五味杂陈。

    她认得这家的包装。

    自从来G城，她爱上了喝绿豆汤。但她尤其挑食，不要纯汤的，也不要绿豆冰沙的，更不要绿豆粥的，只要那种有许多颗还能嚼的小绿豆的汤，加点儿百合更好。

    哦对，还不能太甜。

    G城糖水众多，奈何她口味独特，绿豆汤莫名难买。他们俩寻觅许久，才在一家难找的小巷糖水铺，找到她喜欢的，不加糖不加饭绿豆还多的绿豆汤。

    那家的外包装，便是如此刻放在自己面前的这碗一样，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王记”。

    季然敛下眸子，尽量不显情绪。

    礼貌地道过谢，她喝了一口汤，满满熟悉的味道。

    果然是那家。

    季然胸腔酸涩不已，眼眶也开始发热，她急忙再喝了两回，想用绿豆汤压下去。

    可不知为何，每当她喝一次，胸口的涩意便多一分，手臂的刺痛也加重了一点。

    那些平日会忽视的伤痕，今天不知多少次闯进了她的注意中。时时刻刻提醒她，现在与以前不同。

    谁让她不爱喝甜的，谁让她变成这样。

    自作自受。

    季然紧闭眼睛，把汤喝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季然这才如释重负。她从更衣室离开，没有去通向商场的大门，而是选择去后门走楼梯。

    刚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便看见陈煜舟斜斜地靠在楼梯扶手上，低头玩手机。

    季然一怔。

    她忽然有点生气，这人出现的频次太高了，阴魂不散的，还总把过去带回她的世界里。

    可她就是回不去了。

    她现在糟糕无比。

    季然皱着眉头，朝陈煜舟走去。她有好多话要讲，也必须要讲给他听。

    然而她还没开口，手机先响了起来。

    季然脚步一顿。

    季然无奈地掏出手机，发现是冯景璇。她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她对闻声抬头的陈煜舟做了个手势，按下接听。

    陈煜舟会意，对她点点头，先走了下去。

    季然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听筒里。

    “然然姐姐，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冯景璇的哭腔从电话那头传来。

    季然心头一紧，担心道，“小璇别怕，我在，怎么了？”

    “姐姐，我真的好难过。”冯景璇听见她的声音，哭得更加大声。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最近经历的事情，但因为太委屈，哭得不能自已。

    季然从她的话中，仔细分辨，大致听出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她回到学校，最初还算顺利。她以为老师同学都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说同情，至少不要贬低。

    可时间越长，其他人越来越肆无忌惮，动不动就说她有病，说她是精神病。有些学生家长还去找了老师，说她不合群的行为会带坏自己的孩子，让她转学。

    冯景璇情绪本就不稳，再被刺激，很容易做出过激的行为。但她每次都躲了起来，躲到楼梯间，远离人群，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发向了自己，没有带出去。

    然而还是没有被放过，他们都调侃她，嘲笑她。尤其老师在班上发脾气的时候，有人会开玩笑说，老师，别说了，冯景璇有病，小心她发疯。

    小心她发疯。

    她有病。

    冯景璇哭着问季然：“我也不想生病的，为什么大家还要说我？”

    “当初我就不该诚实地跟老师说我生了什么病，一旦确诊精神病，我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

    可我只是生病了，跟感冒发烧一样。明明就只是生病了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大的恶意？”

    她哭喊着，声音再无往日的清脆动人，此刻只有破碎和迷茫。

    季然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跟郭丽珍的对话，自己的母亲在听筒里问，“季然，你要我怎么说，我大张旗鼓地对别人说，我们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儿，现在在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出来的...很丢人么？”冯景璇抽泣着问她。

    季然颓然地闭上眼，她忍住心底的难受，轻声安慰着冯景璇。

    她说了许多，说自己在书店里遇见的好同事，说这个大世界的包容度。季然告诉冯景璇，那不是病人的问题，是那些人错了，是那个环境错了，她没有错，她已经在努力，真的特别棒。

    季然说了特别多，也不知道是在与冯景璇说，还是在对自己讲。甚至到了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一味地重复，你没有错，生病更没有。

    慢慢地，冯景璇平复了下来。积压多日的情绪发泄出来，心情也变好，声音又恢复了一些元气。

    她对季然道，“谢谢姐姐，我现在真的好受很多。”

    季然轻笑，说那就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冯景璇在结束通话前，忽然叫住季然，

    “然然姐姐。”

    “嗯？”季然轻声问。

    “我觉得你好温暖啊，”她笑着说，“就像咱们住院的那个治疗师一样。我刚才真的特别难受，难受到不想去学校，但是一听见你的声音，我突然就不害怕了。

    而且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对我很重要，特别特别感动。”

    “谢谢姐姐，我会继续加油的。”

    挂掉电话，季然依旧靠在墙壁上，苦笑着看向阶梯外。

    夕阳西下，楼梯间的窗口被填成一副斑斓的画。

    她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虽然讲了许多连自己都存疑的说法。但她那一刻除了感同身受的痛苦，是还想告诉冯景璇，要继续长大。

    世界上还有善意，她这么好的女孩子，一定会与之相遇。

    季然又想起吴篱。

    她很好奇，如果站在专业的视角里，她会如何回应。

    季然翻开朋友圈，找到之前一位心理学上岸的研友，点进她的主页。

    昨日她转了一则心理咨询师的培训，是来自目前国内比较透明且权威的平台课程。

    季然看着从昨晚起就一直在纠结的链接，没有再犹豫，按下了报名。

    放下手机，她又站了一会儿，才走下楼。

    她莫名有些兴奋。

    这时候天色未暗，街道却早已华灯初上。

    季然走出商场，仰头望着暖黄色的灯光，点缀着粉蓝色的晚霞。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那人就站在墙角，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好似中彩票一般的幸运模样。

    “我还以为，你丢下我绕路了。”

    是陈煜舟。

    他果然还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