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章·爆发

    纲吉轻车熟路地将我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下空间。

    我惊讶于他对未来世界的熟稔,又惶然于周遭陌生又富有压迫感的一切,包括一言不发地紧捏着我的手表露出几分急切的他。

    我想问纲吉准备把我拉去哪里,但还未说出口的疑惑被一扇门后某张刚不久才见过的脸堵在了喉间。

    双开门感应式打开,与此同时,某个颀长的身影正好转身与我相对。

    红发男子落到我身上的视线转瞬间变得很复杂,他苦恼的神色让我感觉他似乎并不愿意见到我,可眸底里又矛盾地落有几丝几缕对故人的思念。

    我怔着,不太确定地喊出口:“是……小正……?”

    正一无声地嗫嚅几息,他轻步走到我身前,伸手踟蹰了一会,像是对于我矮小身高的新奇,但终还是无奈又妥协一般摸了摸我的头。

    “在这种时候再见到你,我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他苦笑着,单薄的左手微微抚上小腹,“但不管怎么说,你看起来还很有活力真的太好了,花火酱。”

    什么叫还有活力真的太好了?

    我心下感觉到怪异,想开口追问,但被纲吉打断。

    纲吉抿紧着唇瞥我一眼,迅速抢话。

    “正一君,可以请你用装置立刻送她回去吗?”

    正一表露讶异,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这……”

    我哑然地看着纲吉绷直的下颌线,也顾不上心里那点犯了事的心虚,连忙制止,“等等等等……我才刚来啊!”

    纲吉这才终于肯正眼看我。

    他笔直地侧身,凉凉的视线落到我脸上。一开始我以为他带给我的压迫感是因为当时处于战斗状态,可现下哪怕是退出了死气模式,以往那双总是泛着柔波的蜜眸此时平淡深邃得如一滩死水。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简短道,转头又催促正一,“麻烦你了,正一君。”

    我错愕于纲吉独断强硬的态度,这一瞬间的他令我觉得相当陌生。

    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让他遭遇了什么,只能努力按捺下心中逐渐燃起的惶然,企图与他表达我的想法。

    “确、确实,我对十年后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我可以服从你们的任何安排,尽力不拖后腿的。”

    我想的是既然京子和小春都可以被他们带在身边,那就说明这个世界还不足以危险到我完全不能留下的地步。

    我以为是这样的。

    可纲吉的表情非但没有因此而动容,反而那竭力维持了许久平静的眸底,在听到我这番话之后,渐渐晕开了一层薄怒。

    “服从安排,不拖后腿。”他轻声低喃,像是微不可察地讥笑了一声,“多少次了,我让你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可从来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我想,可能我的话对花火而言,压根就不重要吧。”

    “怎么会不重要,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急切又无力的解释,侧身向我逼近一步,“花火向来只会做花火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从来不知道原来沢田纲吉这个人还可以这么会吵架。

    我被呛得哑口无言。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迷茫和害怕。就像是你自以为最了解最纵容你的人,在某一天彻底撕开了他的面具,变成了一副你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甚至没想到,原来他对我的怨怼已经积累到了这么深的程度。

    我轻抬唇角,只觉心中落入了一种极端的无力感,“我只是,不想总是被你撇下而已……”

    “就为了这种理由?”

    纲吉像是被突然点燃了一般,眼神迅速骤变。平日里如春日清泓一样柔和的眼底里此时恍若结出三尺寒冰,爆发式的愠怒覆于其上。

    “只是为了这种理由,你就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这种理由……?”我怔愣地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唇瓣,只觉得从那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开始变得刺耳。

    “你有没有想过刚才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会怎么样?”大概是气急了,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如果不是蒋尼二第一时间发现极不正常的火焰波动,你一个人在那里面对两个到来的米尔菲欧雷士兵……要怎么办?”

    话到最后,低转的尾音仿佛带上了几分后怕。胸腔不断加剧的起伏昭示着眼前人此时正在翻滚的情绪,纲吉紧缩着眉头,微垂的眼尾蕴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花火,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么任性?”

    他眉间染着不明的思绪,那像是在努力规劝一个不自知的累赘一样的话语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而易举便压垮了我极力维持的理智。

    “任性……?”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再开口连话音都忍不住打颤,“所以在你眼里,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肆意妄为、都是无理取闹?”

    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数日前找不到人的惊惶和他回来之后总是有所隐瞒的眼神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我的脑海里重现。

    他的所有责备和不理解终于在此时如一把重锤,将我心上那道本就因隐瞒和猜疑而消磨得岌岌可危的堤坝敲击得支离破碎。

    “纲君……”

    我强忍着眼眶的酸涩,竭力让此刻这个不由自嘲的自己显得不要太狼狈。

    “原来对你来说,我始终是累赘吗?”

    话音落下,纲吉的瞳孔轻震了一瞬,褐色的眼眸里某些情绪迅速褪去,像是出走的理智终于回归,他脸上闪过了片刻的迷茫,然后迅速被懊悔和怜惜取代。

    他怔愣地启唇,却又组织不起话语,只是身体不自觉地朝我前倾,像是企图宽慰我。

    “不……不是……”

    可情绪决堤的当下,我已经没有了半分能够解读他表情的能力。压抑在心上许久的怨怼和不甘早就没过了可控的红线,此时此刻,我只想将此前日积月累的所有苦水通通吐给他听。

    “如若不是,那你觉得你这样公平吗?心情好的时候跟我约未来可期,心情不好的时候却划开楚河汉界,直接宣布我丧失资格。”

    “明明连京子和小春都能得到站在你身边的默许,为什么只有我……”我紧咬着牙关,“只有我……要一次又一次地被你排在外面。”

    “我想过这个世界或许会很危险,也知道刚才如果不是纲君及时到来的话或许我已经无法像现在这样完好地站在这里不知好歹地跟你犟嘴了。可是对我来说,有些东西就是比我的生命要重要啊,但如果这种不知死活给你带来了不便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冷眼向他,此刻镇静地可怕,“那你也可以选择不保护我。”

    “……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那我换个说法。如果所有冠冕堂皇的替我做主都是因为被冠上了保护之名的话,那么烦请纲君把保护我这件事放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吧。我会努力向你证明我可以靠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里,如若最后实在活不了的话……那死了就死了,你也不用因此自责。”

    一番「桥归桥路归路」的免责声明被我说的很流畅,满肚子堵着的气终于感觉顺了些。我忍不住抬眸观察纲吉的脸色,却发现对面的他痴愣在原地里反应了好久。好半晌喉结才缓慢地滚动了一轮,眸内逐渐风起云涌。

    “死了就死了?”

    像是再也站不稳,纲吉往后踉跄了一步,一抹痛色渐渐落到那片蜜色的眼底,然后一点点晕开成迷茫的水雾。

    他迅速通红了眼角,脆弱的神色爬至双颊,却又倔强地不肯挪开盯在我身上的目光。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他难过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这副模样形成了一道强有力的外部刺激令我终于从赌气的漩涡里稍稍清醒了些。

    我悄悄懊悔自己是否过于口无遮拦了一些,下一秒却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

    纲吉又往前了一步,将我与他之间缩短到只有被他举在胸前的我那只手的距离。

    “明明我那么珍视、那么想要保护的你。”

    于是越发浓郁的受伤神色落入了他的眉间,纲吉死抿着下唇,眼眶红得不像话,“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叹息般的一句话随着被他蓦然松开的手腕一同落下,却像一根针一样瞬间扎进我的耳膜。

    我想,如果这场互相伤害的唇枪舌战非要有个胜负的话,那胜者一定是他。他就像一台无情地扫雷机器,精准地踩到我心上的每一块雷区。

    此刻他这副失落又失望的模样落在我眼里简直成为了一道最有力的嘲讽,惹得我不由失声冷笑,再抬眸时,心下尽是苍凉。

    该如何安放呢,这两颗始终贴近不了的心。如同同性相斥的电荷一般,越是奋力相向,越是不得两全。

    “可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啊……”

    有热意冲破桎梏从眼角溢出,我的脑海不自觉闪过了那口冰冷干净的棺木。某阵一直蛰藏于心间的痛楚终于爆发式瞬间放射至四肢百骸。

    时至如今,我无可救药地发现……比起他一次又一次的隐瞒欺骗所带来的不甘和委屈,我更不能接受的,是对他或许在未来不知道的哪一天里再也无法在我面前欢声笑语的恐惧。

    “如果,如果……我在那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了你。”

    那么你如何拼命保全下来的我,也只会抱憾终生。

    可你,

    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针锋相对的气息随着双方突然的沉默而悄然消逝,可覆盖上来的悲伤和凝重却使得四周的空气比刚才更为窒息。

    阴霾呈现出经久不散的势态,正一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与纲吉的旁侧,不自觉来回抚着下腹。他像是纠结了很久终于有勇气开口,却被一道更为霸道的声线闯入打断。

    “都冷静一点。”

    那道分明稚嫩的声音染着不容置喙的味道,像一张不由分说的巨网顷刻间便盖灭了所有的刀光剑影。

    我这才留意到纲吉耳上挂着一个小型耳机,而里包恩严肃冷静的声线正是从那里传出来。

    “即便要让花火回到过去也不急这一时,阿纲,先带她回基地吧。”里包恩说道,沉吟片刻后,话锋朝我直指而来,“回来之后,花火,你来找我。”

    .

    或许是出于里包恩的权威,纲吉没有再执着于让我回到过去。

    他在一派沉重的气息里身形微动,失落又沉默地将我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领去了另一个稍为熟悉的地方。

    ——是并盛神社。

    我略有恍惚,这里的一切甚至连草木都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我看见纲吉在原地转悠了片刻,然后轻车熟路地找到某个恍若是凭空出现的地下入口。

    他默然站在入口处,侧身朝我回望,视线复杂而沉静,时而看我,时而又游移。

    思绪千回百转落入那双褐眸里,可他仍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就好像是这一次他不再打算擅自主张,而是将一切的话语权和行动权尽数交归我的手里。

    我心念忽的一动,当下就觉得酸酸的。刚才口不择言的话语,终归还是伤害到了他。

    我垂首绞了绞手指,但未有过多犹豫。在前方那道隐约蕴藏着警示与抗拒意味的视线里,我以踏入的脚步做出了无言的选择。

    这个所谓的基地确实有着它该有的模样,甚至比我一路上想象的都还要令人震撼。

    迷宫一样的地道,一重接着一重的铁门,纵横交错的功能室,以及无处不在的监控,使人甫一进入,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拘束感和逼仄感。

    在这里我见到了一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相见之时,他们用着比我更加惊异的神情。京子和小春似乎也对于我的到来而倍感意外,左手拎勺右手握铲的身影从厨房里冒冒失失地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

    “哈咦!?怎、怎么花火酱也……”

    我来不及与她们说上话。

    就被里包恩独自领着到了某一个底层的房间里。

    自动闭合的门应声关上,引起沉闷的回音阵阵。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极为空旷而又残破的空间,目之所及皆无一物,唯有坑坑洼洼的四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硝烟散后兵戈停息的废弃战场,让人想不到它的功能所在。

    ……等等,废弃的战场?

    有什么猜测逐渐明晰,我将视线聚焦在最显眼的那处坑洼里,与其说是坑洼,不如说更像是被人随意敲刻出来的一个人体轮廓,连发梢都是刺猬头的模样。

    我登时就了然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处、以及曾有谁存在过了。

    “聊聊吧。”

    里包恩清亮稚嫩的声线打断我的思绪,他靠在墙边席地而坐,小小的腿漫不经心地盘起来,“我看得出来你有很多问题。”

    他摆出一副准备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气定神闲地看着我自他身侧坐下,“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我诧异于里包恩的坦诚,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唇齿嗫嚅之际,我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发问。

    疑惑确实溢至满腔,但又似乎在层层的迷雾之中,每一个疑惑的答案都开始自行显现出它的轮廓来。

    脑海中的场景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具象成了那口青棺的模样。

    于是胸腔里的心跳又沉重地乱了一拍。

    “他……”

    冒出来的话音在自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带上的几丝喑哑,我怕表露出更多慌乱,便迅速止住了话头。

    对此里包恩没什么反应,一双无波无澜的黑眸就这样静静望着我,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我做足准备。

    但大概是我沉默的时间过长,良久,他放下了洗耳恭听的姿态,瞥开具有压迫力的目光,小小的身板往墙上随意一靠。

    “你不知道说什么的话,那就由我来说吧。”

    他漫不经心地启唇,却直击痛点,哪怕我不说,他分明也早就清楚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稚嫩却沉稳的声线自我耳畔轻轻响起,他开门见山,缓慢又富有条理地将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所见所闻一点点道来。

    从启唇到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一个波云诡谲的未来世界便朝我展现出了它那危险的血盆大口。

    然而这个过程耗时并不长,里包恩深击痛点的同时有着避重就轻的嫌疑,即便起因经过结果这些叙述的必要因素全然不落,他却更像是在以一个上帝的视角为我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其间,被迫逆流而上的伙伴们有多不安惶恐、战斗前训练有多艰辛,以及我眼前的这个人体轮廓到底是怎么印上去的……

    这些里包恩都没有告诉我。

    仿若他会为我讲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服我回去,或是意图让我留下,而是完全中立地,在让我知悉世界的全貌之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阿纲为什么唯独不愿把你卷入这个世界里吗。”

    我神色微动。

    里包恩静静看着我,自刚才开始一直都是客观中立的口吻,此时终于添上了几分说客的味道。

    “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他推开你,不会是因为所谓的把你当成累赘。那家伙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还要在意他的同伴,尤其是你。”

    他淡淡瞥我一眼,“他不敢让你涉险,是因为……”

    “因为十年后的我已经死了,对吗。”我平静地打断他。

    那双黑宝石一般深邃的瞳孔里终于稍有波澜,讶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却下一瞬又归于寂静。

    “你发现了么。”

    “虽然我也想刻意无视,但实在是……太明显了啊。”我苦笑道。

    不论是刚从未来回到过去的纲吉还是十年后的碧洋琪和风太,他们见到我第一眼那时的神色,实在是太过相似。

    诧异、怀念、沉恸,还有某些失而复得的惊喜。

    而里包恩不愧是里包恩,他虽有惊讶却也仅此一瞬,剩下的更多是意料之内的了然,“既然如此,你也还是想要留下么。”

    我沉吟片刻,“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可以问一下我是怎么死的吗……?”

    那头静默了半晌,“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蠢纲听说你死了的时候,整个人崩溃得好像转头就要陪你去殉情一样。”

    “……这家伙,要殉情也该想清楚对象吧,跟十年后的我谈恋爱的又不是现在这个他!”

    “不要激动,这不是没殉成么。”里包恩眼神玩昧地瞥我一眼,复又回归正题,“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十年后的山本刻意避重就轻,只说是在某片丛林里找到的你,找到的时候,你已经遇害了。”

    ……丛林?

    我的额角突突一跳。

    “所以只能初步猜测,你在做任务的路上,被白兰某位不知姓名的手下发现并干掉了。”

    那平静的语调在说到那位「不知姓名的手下」的时候,莫名变得有些戏谑。

    “……”我登时感觉双颊微热,汗流浃背,“额,这把我干掉的对手……属实有点随便了哈。”

    难以置信,十年后的我居然还是这么菜吗?

    不应该啊!

    瞥一眼我土一样的脸色,里包恩轻笑了一声,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愉悦,“所以,作为一位连退场都如此敷衍的路人甲,你还是要加入战局么。”

    我当即不满地哼唧两声,“可那只是你们初步推断而已,说不定我是跟白兰本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之后不幸惜败,才被他丢到小树林里的呢?……喂你别笑!”

    “而且我不是毫无准备的。”我神秘兮兮地蹲下,煞有介事道,“我最近,有重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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