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章·校运会

    晴空万里,浮云游荡,秋日的太阳在白色波纹打底的苍穹里高悬,一声贯彻云霄的炮响开启了并中校运会的序幕。

    金色的阳光倾洒于广袤运动场,耳畔是主持员在主席台上激情洋溢的讲说,眼前是纵横交错的运动服。

    运动神经发达的山本一时兴起报了许多项目,忙得一早就没了影。

    而狱寺则是兴致缺缺,慵懒地跟在纲吉身边,美其名曰“护十代目周全”。

    纲吉最初的志愿是男子800米的个人赛,如此既不像4x100接力赛那样会因个人而影响到团队成绩,也不至于特别不擅长,甚至若实在跑不下去,大不了丢点face走完全程。

    算盘是打得叮当响,可惜结果并不遂人愿。

    由于男子800米项目人数爆满,留给他的只剩下了男子110米的跨栏。

    我回想起体育课上他那连女孩子都比不过的跳箱子能力,实在无法想象该怎么克服即将到来的11米一栏。

    或许,现在会不会已经在懊悔起那天的冲动了呢?

    我侧首过去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却又刚好对上他转头而来的视线。约莫是我脸上的神色来不及收敛,我看见纲吉的眉头苦恼地拧了一瞬,唇角旋即幽怨地撇下。

    “你的同情太明显了,花火。”

    我心虚哂笑:“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我不像山本和斋藤君那么擅长运动……”他略略沮丧地垂下眼帘,“但是我也会努力的。”

    “嗯,哦……”我愣着随便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天课室里他举手报名的场景又一次在我脑海里重现,当时涌现的惊异和新奇感再度腾升至了心头。

    果然不是错觉。

    这个害怕麻烦、总是觉得自己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的家伙……真的准备走出舒适区了。

    可是,为什么呢?

    “你等下会来给我加油吗,花火。”

    “啊?”

    “你会来给我加油吧?”

    纲吉突然抬头,极其认真地看着我,大有得不到答案不罢休的势头。那罕见严肃的眸光里带着别样的灼热,让人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

    我强压下心底里莫名腾升的赧然,送到嘴边的回应也跟着磕巴:“那、那肯定啊,我不给你加油还能给谁加油呢。”

    “嗯,那说好了哦。”他展颜笑开,那股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也随之不见。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正百思不解地暗忖着这小子到底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主席台那头就传来了催促女子400米参赛选手前往检录的通知。

    我匆匆将外套脱下递给纲吉,检录完毕后,静静等候在了相应赛道的起点处。

    直至此刻我才发现,站在赛道上的心情和在场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场下时我不过只是应援团里的某一位甲乙丙丁,目光里看得到的只有赛道上的少数人。

    可在场上就非常不一样。

    视野仿佛从一点扩展成了一片,举目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找不到落脚点的视线如同在海上漫无目的飘荡的孤木,使得无措开始一点点占据心房。

    万幸是寻寻觅觅过后,有一个人仿佛带着唯一的色彩,艰难地挤到黑白灰的人群最前方,伸着脖子紧张地朝我不断张望。

    至此,孤木终于靠了岸,浮动不安的心找到了港湾。

    我忽然开始明白,刚才的纲吉为什么会那样执拗于等我的一个答案了。

    或许他需要的不是加油助威,而是茫茫视线里目之能及的一个我……而已?

    彼时赛道旁裁判咬起了哨嘴,参赛选手们屈身准备。视线顺势落到红色橡胶跑道的颗粒上,现场的喧嚣仿佛也在这一刻凝滞。

    下一秒,枪声与脚步齐发,秋日的风拂开额前的刘海,视线也在脚步的交叠中颠簸动荡。

    我没觉得自己会输给谁,毕竟发誓要匹配黑手党首领的女人怎么可能败在区区的校运会上。

    但又不想表现得过于高调,我便凭借着对身后其他人脚步声远近的判断,从而不断调整出一段与第二名的合理距离。

    很快最后一个弯拐完,终点的白线与抱着衣服和水的纲吉一起出现在了视野里。

    那抹棕色的身影直直站在终点处,看上去比我本人还要紧张。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恶趣味地——

    想看他露出更加紧张我的表情。

    于是踏出的左脚刻意一顿,足尖踉跄之余,身体开始失控般前倾。

    身侧紧随其后的参赛者顺势将我赶超,而我也如愿以偿听见了来自前方那一声受了惊的呼唤。

    那人下意识想要翻过白线逆行向我,可惜被站在一旁的规则员铁面无私地拦下。

    我暗暗狡黠一笑,踏出的右脚利落地稳住了身体。

    最后五十米的冲刺里我轻易将暂时领先的第一名赶超,在纲吉愣神之际,冲破了他与我之间的那一根的白线。

    我喘着气站定到他面前,怀揣着等夸的期盼。

    可那意料之中的微笑以及夸奖并没有落下,反而是额头被某样冰凉凉的东西惩罚似地抵了上来。

    “哇——好凉!”我一下跳开。

    抬头就对上纲吉略微不爽和责备的眼神。

    “我看到了哦,花火刚才在偷笑。”他举着矿泉水幽幽道,语气颇为无奈,“真是的,不要老是让我担心啊。”

    暗叹一句这家伙的眼力日渐了得,我只能心虚虚地接过他手里的水,乖巧认错:“好的,对不起。”

    认完错,还要被狱寺大着嗓门“你这女人竟敢让十代目为你担心”如此云云一通乱骂。

    真是得不偿失!

    .

    不用上课的时间总是飞逝。

    运动员们奔跑而过的风不断吹落运动场两旁的梧桐叶,而空气似乎也在持续数个小时的相对运动中有了独属于少年肌肉线条的形状。

    男子800米决赛和男子110米跨栏初赛几乎是被安排在了最后。

    下午四点的太阳穿过稀薄的云层挥洒余热,纲吉终于等来了他的参赛项目。他很早就站在了相应的点位上,紧张兮兮地揉搓起双手。

    分明是不应该太惹人注目的初赛,此时却聚拢了数人。

    颈上悬挂数枚金牌的山本站在狱寺身侧一起加油助威,京子和黑川也安静地站在观众一侧表示支持,向来看不起废柴纲的同班同学亦看戏一般前来观赛,甚至连一下课就从隔壁绿中飞奔而来的小春都赶到了现场。

    纲吉大概头一回拥有着如此般庞大的粉丝群体,此刻站在起跑线上的一排运动员间,仿佛只有他才是焦点。

    很快哨声令下,人员准备。

    乍起的枪响随着纲吉额角的汗珠与滚动的喉结一起落下,一排紧绷着的弓便一下子爆发。

    纲吉罕见地没有把自己绊倒在起跑线上,反而稳健地跑完了助跑的这一程。

    眼见要跨的第一个栏即将到来,众人的助威声霎时间止住,在齐齐的屏息之间,被予以众望的人还是以预料之中的姿势摔在了被撞倒的栏杆上。

    “唉——”众人唏嘘。

    其他参赛者趁此机会一下子就全部越过了纲吉,与此同时,整齐的人群开始稀稀疏疏地攒动——

    有人无趣地走开。

    瞥一眼离开的观众,我心中稍稍郁结,朗声朝赛道上踉跄着站起的棕色脑袋喊道:“纲君,你不用跟别人比,跑完全程就是胜利了!”

    “对的!十代目,您不用有压力!大不了我替您把剩下的栏杆全炸了!”

    “啊哈哈哈虽然但是这样不太好吧狱寺,不过加油啊阿纲。”

    “呜呜呜呜,加油,阿纲先生!小春带着爱去终点等你!”

    “加油,阿纲君。”

    随后一道接着一道的加油声参差不齐地落下,而本来只是看戏的乐子人貌似也受了感染,纷纷开始为捏着拳再度爬起的纲吉助威。

    我清晰地看见他眼里蓄满的感动一点点化作了炽热的战意,整个人站稳之后,又铆足劲超第二个栏杆奔去。

    虽然第二个栏杆也是没有跨过,但纲吉终于没有再摔跤,反倒一次比一次更加适应了那样的一个高度。终于在第六个栏杆处,他顺利跨了过去,紧接而来是继续成功的第七个、第八个……

    我笑看着那个充满了艰辛却又始终坚定的身影,总觉得这样坚韧的他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染力。

    与此同时——

    “花火……!”

    本该与我兵分两路去给斋藤捧场的樱井前来叫住了我,神色间尽是焦急,“你快去看看,斋藤那家伙他……”

    被樱井拉着赶到男子800米赛场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了马蜂窝。

    斋藤跌坐在地上被人团团围住,待我上前之后,又齐齐给我让开了一条道。

    “谁帮我拿一下我的医药箱过来,谢谢。”

    我蹲到斋藤跟前,细细观察着他膝盖上的伤口。成片模糊的血肉占据了整个膝盖,细碎的尘埃和石子嵌入其中。

    脚腕处也有伤口,搭在地面的脚板以不太正常的角度曲着,看起来是崴着了。

    “倒是很少见你这么狼狈啊,斋藤君。”

    我揶揄着,翻开樱井递过来的医药箱。

    对面那头沉吟了一瞬,不用看大概也是在朝我翻白眼,“但我倒是经常见你这么幸灾乐祸。”

    “我有吗?”我抬头,投以真诚的眼神。

    哪知道这人却像是被我的视线烫到了一样,不自然地瞥开了目光。但嘴里仍然吐不出象牙:“要动手就动手,不动手就换人。”

    “是是……”

    知道他死鸭子嘴硬,我没有再刺激他。将碘酒倒在棉花上,我上手处理起眼下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创口处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万幸都是皮外伤。

    被棉花接触到伤口的那一瞬大概很疼,我感觉到斋藤明显瑟缩了一下,但要强的某人全程还是没吭一声。

    将表面的沙石清理完毕后,我将纱布往伤口处盖上。嘱咐几句伤口不要沾水,脚踝每天擦擦跌打油之后,我利落地盖上药箱,姑且算是完成了工作。

    “怎么样,需要我扶你起来吗?”我站起,朝眼前人伸手。

    斋藤意味深长地甩了我一眼,在我以为他大概准备既臭屁又不屑地将我拒绝的时候,我竟是见他缓缓伸开手臂,握住了我递出去的那只手。

    然后朝我借力,整个人利落地起了身,仿佛脚上的上一点也没阻碍到他的动作。

    “谢了。”

    沉沉的声线落至耳畔,我很是稀奇地抬头,就见他莫名娇羞似地将脸转了过去。

    好家伙,少爷变性了。

    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应一句:“不客气。”

    等我再赶回男子110米跨栏的现场,那边已经开始了第二轮的决赛。

    我下意识找起纲吉的身影,也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顺利跑完了全程。

    然后便并不费力地,看见了那抹被熟悉的人群团团围住的身影。周遭的好友笑逐颜开地在为他喝彩,可立在中间的人却似乎没有意想之中的喜悦。

    他牵起嘴角勉强地笑应着友人们一起一伏的夸赞,眼底却仿佛有难以捉摸的落寞在闪烁着,连落在树下被夕阳拉得细长的影子都看着不太快乐。

    我下意识觉得有点奇怪。

    直到我钻进人群,纲吉凉凉地瞥我一眼又迅速低头错开目光之后,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

    回家的一路上我也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小春和狱寺两个人就像二人转的相声组一样,从未让话音落下过任意一秒。

    好不容易有见缝插针的机会,我正想开口,纲吉却像察觉到我的意图一样,转头就在我发话之前向别人搭了话去。

    我:???

    凌乱.png

    秋日的傍晚太阳坠落得很快,待岔路口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并行的影子也一点点渐渐稀疏远去。

    最后便只剩下了一如既往的两道。

    里包恩说处理私事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踩着落在身前紧挨着纲吉的影子,莫名觉得心里闷闷的。

    眼见着沢田宅就在眼前,强烈地预感告诉我,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这家伙可能就这么沉默着甚至道别都吝于说出口就回去了。

    我突然顿住,伸手拽住了纲吉垂落下来的衬衣一角,成功迫使他也跟着我停下。

    但其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垂首胡乱想着所有可能让他生气的缘由。而眼前人就像在耐心地等着我想清想楚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可惜,直到最后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仍然想不通。

    “……对不起。”

    都说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那我遇事不决先道歉,总能有用吧?

    忐忑间我缓缓抬头,只见纲吉也正专注地看着我,眸中的冷意在与我交汇之际悄悄地消融了几分。

    他抿着唇与我对视了很久,好半晌,又像突然败下了阵来一样,复杂无奈地朝我叹了一口气。

    “要道歉的是我。”他轻声道,旋即轻捏着我的手腕令我松开了他的衣角,“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会让你不安。”

    他莫名又反过来朝我道歉,手上的指结没有松开,反而借力离我更近了些,突然放大的脸柔和又认真。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陌生的情绪才好。”

    “怎么了?”他略微受伤的模样令我不忍,便不由语气更软了几分,“纲君,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是吗。”纲吉深深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垂眸,嘴里细微地嗫嚅着,轻漾的眼波里折射着微醺的霞光。

    随后终于抬头,像是经过了这么半晌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一样,谨慎又郑重。

    “那花火,我可以请你……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吗?”

    彼时残阳成片倾洒下来,莫名为我眼前这抹绷的很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缓慢浮动的寂寞。

    那微垂的脑袋上毛茸茸的棕发耸拉下来,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只正在乞求主人怜爱的垂耳兔。

    可爱又可怜。

    “……什么意思?”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有什么话外之音随着他口中字句的落下在缓缓具象,似乎即将要形成一个隐晦又不得了的结论。

    可我又无法兀自将这样一个猜测盖章定论,于是只能迫切地,想要祈求一个更为直白的回答。

    “明明就是字面意思……”

    纲吉咬了咬下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几抹绯红爬满了脸。

    说出那样的话他貌似没比我淡定到哪里去,可他又似乎强压着想要逃离的念头,强迫着自己与我对视。

    “花火,不要装傻。”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真傻?

    我从来没觉得眼前人有这么令我琢磨不透的时候。分明从那张薄唇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偏偏拼凑在一起之后,又带着一股强烈的陌生。

    但为了不让他察觉到我这令人堪忧的阅读理解能力,我还是倔强又认真地回了一句:“那……我……想想?”

    却不想敷衍了事的回答被眼前人当了真,只见纲吉的眼神乍然亮起,脸色随之也更加通红几分。

    “好。”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目光炯炯,“我会一直等你答复的。”

    “所以,请不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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