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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山角晦还明(2)

    广邑王并镇国公主率三万人马于三月十五举兵攻入上京,兵临城下,皇帝命河西军、左定山军进京救架,宋凭玄、卓璞玉拒不出兵,京中驻京营各统领、副统领纷纷倒戈,压制京畿卫为其开了城门。

    兄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剑指禁宫,与羽林郎将及皇帝私卫共三千人于宣室殿前对峙。

    郭南羽此番也被宣应亭点兵而来,看着羽林卫首的青年,严厉道:“郭泊灵,过来!”

    郭泊灵尚还不明所以,白着脸看着眼前的队伍,茫茫的问:“爹!怎么回事?你们真的反了?!”

    他又看向宣应亭身后的游照仪,问:“游照仪,怎么回事?!”

    游照仪抿唇不语,郭南羽立刻道:“此事我后与你细说,你现在先到爹这边来!”

    郭泊灵摇头,不可置信地说:“爹!你们这是谋反!”

    先帝死因只有几个心腹之人知道,为了保全皇家最后的颜面和民间的威望,他们打的旗号也只是清君侧,给皇帝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郭南羽见他如此固执,又不能当即言明真相,一时无语凝噎,见状,宣应雍立刻道:“不要伤他就是!快冲进去,小心皇帝逃走!”

    几人闻言,立刻抽刀向前,游照仪跟在宣应亭身后,未免其他人刀剑无眼,主动朝郭泊灵攻去,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僵持间郭泊灵咬牙问:“到底什么情况,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反了?”

    游照仪也不能说,只道:“你相信你爹,也相信我。”

    郭泊灵满脸都是挣扎,说:“你发誓!你对着宁康朝发誓!”

    游照仪牙根一紧,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说:“我以宁康朝为誓,此行皆为大义!”

    郭泊灵与她对视两息,总算相信了,率先收刀。

    羽林卫的其他人也本也茫茫,毕竟眼前是宣应亭和宣应雍,皇家争位,他们选错就是株连九族,只能跟着上司行动,见统领郭泊灵收械,一时间许多人都跟着收了势。

    一行人立刻势如破竹,不再收束手脚,还有一千多人尚属皇帝私卫,几次追杀游照仪等人的刺客就出自此间,但此刻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没有援军,这些人也只是负隅顽抗,不成气候。

    宣应雍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宣室殿的大门,里面的宫女和大监俱都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皇后王颂兰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中,和宣应雍对视。

    宣应雍一身杀伐之气,歪头一字一句地问:“二嫂,我哥呢?”

    王颂兰淡淡地说:“十几人护着他跑了,应该往东宁门去了。”

    宣应雍没急着追,反而问:“逃跑不带你?”

    王颂兰不以为意地笑:“你们是来杀他的,又不是来杀我的。”

    宣应亭紧随其后地走进来,问:“人呢?”

    宣应雍下巴抬了抬,说:“二嫂说东宁门。”

    宣应亭立刻带着游照仪等人追去,宣应雍尚还站在原地与王颂兰说话。

    “太子和帝姬呢?”

    “东宫。”

    见她神色平静,宣应雍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王颂兰眸光微颤,鼓起勇气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我对不起长姐……这件事我早察觉出有端倪,但我没有说。”

    宣应雍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说:“你!你在闺中之时,长姐待你不薄!”

    王颂兰眼中溢出清泪,嘶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帝位,我、我也成了皇后……”

    良久的沉默在殿中弥漫,久到宣应雍唇角变得平直,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她,说:“走吧,去和我一起见见长姐。”

    东宁门连着城门口,通向洛邑,然而还没等皇帝跑出城门,就被守在城门口的楚创、张长鸣等人抓住,宣应衷早已失了帝王之威,指着楚创破口大骂:“你敢拦朕?!你这是意图谋反,是为反贼!”

    楚创并不说话,虽然眼里掺杂着害怕和惶恐,但还是面无表情的持械站在原地。

    见状,皇帝立刻命令身边的十几个人杀出去,那些人确然都是高手,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很快就为宣应衷杀出了一条血路,策马奔逃出去。

    宣应亭等人刚好赶来,立刻追了上去。

    游照仪目光四转,在经过楚创身边之时突然躬身,拿过一把放在那里的弩机,踩着乌夜三两下掠上城楼,举目远眺,对着宣应衷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那黑马中箭,扬蹄嘶鸣,宣应衷脸色惊怖欲绝的伸手,被身旁之人扯到自己马背上。

    游照仪再次对着疾驰的马匹射出一箭。

    但这回空了。

    她并不恼怒,见人马跑远立刻持械翻下城楼,落在等在下方的乌夜身上,策马复又追上去。

    一路追至郊外,宣应衷身边之人已被宣武卫的弩机手射杀了大半,只剩五六个还护持在他身边奔逃。

    然而宣应衷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日日黄粱绕枕,就算有人护着,又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日夜行军的将士。

    很快大军就追上了几人,宣应亭接过游照仪给他的弩机,一发即中,再次射在了宣应衷的马匹上。

    趁着这一机会,大军即刻冲上前去,将五六人围在了中间。

    宣应衷自知已经跑不掉,阴骘地看着宣应亭,冷笑道:“尔等乱臣贼子,是想谋取皇位吗?!”

    宣应亭神色冰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腔,只说:“二哥,随我去见见长姐吧。”

    闻言,宣应衷的眼里浮现惊恐,转身就跑,喊道:“我不去!我不去!”

    然而周围已被大军围死,他在盾牌上没头乱撞,最终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嘴里依旧喃喃着同样的话。

    宣应亭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朝郭南羽挥了挥手,对方受命,上前两步将宣应衷从地上拽到马上,大军改换路线,向皇陵驰去。

    在先圣显德皇帝打下江山之前,中衢的国土只有雍州、谭州、广邑三城,以谭州中央的覃京为都,宣氏先祖皆入覃陵,直到中衢版图初定,国都迁往如今的上京,皇陵所在也变成了上京西郊的巽山。

    自先圣显德皇帝伊始,巽陵已经葬入了四位中衢皇帝,包括二十多年前被放入的先圣宣懿皇帝。

    宣应亭到巽山脚下的时候,宣应雍已经带着王颂兰在皇陵门口等他了,比起宣应衷的慌乱,王颂兰就显得镇定了许多,依旧保持着一国之母的风度和仪态。

    大军镇守在山脚下,游照仪、郭南羽及周写随着几人踏上了宽阔的石阶。

    日光透过枝叶,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见远方的群岚。

    宣应衷很是抗拒,但被郭、周二人死死钳住了手臂往上带,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踏过千阶石梯,周围已然叠嶂重峦,抬目望去皆是高山,身边的树木也比先前更为蓊郁,每根枝条都呈现热烈的生长姿态。

    气势磅礴的棂星门在眼前巍然屹立,门后是巨大的祭天台,各朝皇帝在此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棂星门是灰色的,两边巨大的楹柱已然褪去金漆,有着斑驳的斑斑孔洞,爬满了青苔藤萝,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宛若这些年飘摇而去的逝鸿年华。

    再踏一步,远处晚钟骤然响起,在层叠的山峦中带来数声回音。

    巽山上还有一个皇寺,曾经明德帝君杨元颐就在此待了数十年。

    几人听着钟声继续往上走,穿过寺庙明黄的墙壁,走过凿玉描金的碑文,就到了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一代代皇族兴衰更迭在眼前不断上演,最终归于黄土一抔。

    宣应亹的陵寝位于司马道东南方的辅路,由杨元颐亲撰,宣应雍书丹的述圣纪碑位矗立在她陵前,上面一字一句的记载了宣应亹在位期间的功绩成就,此书毕后,杨元颐亲刻十四字,是为: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字字泣血,道尽哀思。

    再见此碑,宣应雍一时情上心头,酸涩地落下泪来。

    宣应衷已然面如黄纸,兀自低头,不言不看。

    行到此处,游照仪、郭南羽、周写三人便不再往前,只守在门口,宣应亭拽过宣应衷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往前。

    先帝无子,回光返照之时只来得及吩咐身边女官,让他们护帝君无恙,为他免去无子殉葬之责,言罢便撒手人寰了。

    在宣室殿停灵半个月后,由钦天监择日封棺,连至七层,一路哭灵,由明德帝君及归京的兄妹三人扶柩,葬入巽山皇陵。

    原本因为要与杨元颐合葬,宣应亹的棺椁便一直放在墓室中,等帝君百年后再一起封入地宫,但杨元颐为了中衢、崇月之和自刎献身,于去年年初抬入巽山,棺椁正置于宣应亹身边。

    正待择日封陵之时,流云声一案被查出,先帝死因成疑,宣峋与身处太常寺,管着礼乐、郊庙事宜,更改了钦天监之日,硬生生的将封陵日延后了几个月。

    一路穿过墓道、过洞、天井及甬道,就能看到放着墓碑的前室,上书:宣懿顺圣皇帝神位。

    穿过此室,后方便是摆放先帝梓宫的中室,里面四面都燃着长明灯,七层棺椁已被启开,完整的倒放在一旁。

    宣应衷在进入前室的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宣应雍硬生生的拖入了中室,见到此景立刻惊恐地蹬着地面往后挪,不可置信的叫道:“你敢开棺!你疯了!你疯了!”

    宣应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那棺盖面前,厉声道:“我能有你疯?!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棺盖!”

    开棺是宣应雍还在乾州之时命心腹之人漏夜前来做的,看清景象后再传信回去,自己并未亲见,而如今那些棺盖上触目惊心的抓痕真切的映入眼帘,让她几乎被割得七零八碎。

    她声音悲泣,质问宣应衷:“你看到了吗?二哥?!”

    宣应衷挣扎着回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讷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宣应雍伸手紧紧制住他,眼睛赤红:“你敢说那药不是你献的?!般若不是你放的?!使长姐陷入假死钉入棺中,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是撑到极限后自刎的!二哥!宣应衷!长姐她何曾对不起你啊……”

    宣应雍泣不成声,声音苦痛难当的质问。

    闻言,宣应衷抓住宣应雍扼住他的手,眼里涌出愤恨,道:“你也知是假死?!我可没杀她!我没杀她!你忘了?是我们一起把她葬入皇陵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手上都沾了长姐的血!啊!”

    他痛苦的惨叫了一声,身子被踢飞出去,勉力看去,是宣应亭站在身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他和宣应雍表情如出一辙,好像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幕让他从心底感到可笑,随即剧烈的大笑出声,带动刚刚的伤口,咳出几口血来。

    “你们俩真的很像……哈哈哈咳咳!”他看向宣应雍,说:“阿映,如果你能一直这么笨就好了,那样二哥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可惜!”他脸色变得凶狠,说:“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呢?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早慧?!还有你!宣应亭!都是从母皇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天才,只有我是废物,只有我一无是处!口口声声说着在乎二哥,敬佩二哥,到头来还不是像母皇和长姐一样忽略我?! ”

    他语气愤恨,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不甘和怨恨一齐吼出来。

    宣应亭恶狠狠地咬牙,大步走上前去把他拎起来,朝宣应亹的棺椁走去,可宣应衷似乎看出了他要干什么,立刻挣扎了起来,哭求道:“我不去!我不看长姐!放过我!求你了阿亭!阿亭!放过我——”

    凄惨的哭求在被按到宣应亹棺椁边的时候戛然而止,二十多年日夜噩梦的脸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棺中燃了不腐之香,她身上也涂了药物,依旧保留三十来岁风华正茂的青葱模样,双目紧闭,面容平和,但身形扭曲,手中拿着她征战四方从未离身的拥水剑,剑尖深深的斜穿了自己的咽喉,如雪的剑身上是早已发黑的血迹。

    内层的棺椁并不狭窄,放置了一应陪葬物品,其中最为醒目的便一旁放着的翠玉层云糕,那是杨元颐亲手做的,用木盒层叠封存才放入棺中,如今木盒碎裂,里面的糕点也不翼而飞。

    棺壁上俱是抓痕和血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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