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相片下缀着一行简单的小字。
【沈清时 2014级理科状元 726分芝加哥大学】
“前两天，我们班学生还有人问我，说网上的记者是不是就是她。”秋棠语气带着唏嘘，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曾经告诉过他们，这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他们二班人的‘直属学姐’。”
许晏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直到一阵悠扬的铃声响起，教学楼开始逐渐热闹起来，学生们来来往往，大多好奇的朝许晏光这里瞅两眼，然后小声聊着离开。
秋棠带许晏光拐过去，二班就在一楼右边第二个教室。
里面轻松而热闹，男孩子有活力些，再后面凑着聊天，女孩子有聊天的，也有几个趴着假寐，或者看题。
许晏光几乎下意识就看向当年他的座位。
依旧坐着一男一女。女生扎着个马尾，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大概是错题集——男生则正热烈的和后桌聊天，说到和女生有联系时还拍拍女生，女生听完一笑，眼睛弯成月亮模样。
秋棠在一旁道：“我每次看着他们，都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是啊。”
太快了。
十年一晃而过，像梦一样。
这是成年人独有的感受，尚处在十八岁的学生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而就在这两个成年人伤春悲秋的时候，一道有些模糊的声音忽然响起。
“老师。”
两人转过身，是个纤瘦但精壮的少年。
他皮肤黝黑，眉毛粗浓，有神的眼睛下是一张竖裂开的嘴唇。
“陈乐？”秋棠语气正经起来，“怎么了？”
少年看了许晏光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老师，我想请一下午假，我爷爷有些难受。”
秋棠了然，她点点头，颇为放心的应了这件事，签下一张请假单递给他，让他再去找主任签字。
少年松了口气，道完谢就跑了。跑完两步又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脚步慢下来，但最终还是跑走了。
秋棠这才道：“这孩子也可怜，比同届生大两岁。因为唇裂，小时候在学校被排挤，就断了两年学。他家里情况又不好，父母都不在了，只一个爷爷，靠着捡废品维持生计。”
“不过他自己争气，自从能上学之后，学习很努力，人踏实认真，成绩也拔尖，考个重点没问题。——这样说起来，他还得谢谢你爸爸。”
“我爸？”许晏光颇为意外。
“对啊，你忘了？”秋棠也有些意外，“十年前，你爸爸调来南阜，不知道怎么就查到了这个孩子的情况，然后处理了，还上了报纸。”
“上报纸？”许晏光一愣，他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件事啊。
秋棠担忧地看了许晏光一眼，一边翻着手机一边道：“你多少也照顾好自己吧，太累了就休息一阵，又不是我们这种天塌下来都得打工的人……喏，就是这个。”
女人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果真是关于他父亲许志恩帮助家境贫困的兔唇少年上学的事情，后面还有关于少年的照片和采访。
彼时那男孩瘦小的很，蹲在一堆废品旁边看书。
许晏光认得这本书，拿过奖，但很小众，叫《暗店街》。
旁边还有关于他的采访。
“能够重新踏进校园，我很紧张，但也很开心。同学们和老师对我很照顾，我一定会努力珍惜这个机会。”
“很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也一定要特别感谢一位姐姐。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我对学习渴望又惧怕的时候，是她和一个哥哥骑车追来，委婉的送给我了这本书。”
“我知道姐姐的用意，这给了我非常大的勇气，让我敢于去追求知识。希望未来有一天我可以再见到她，告诉她，我会永远珍惜这本书，谢谢您。”
许晏光怔愣，他先是有些懵，但又觉得有些熟悉，最后恍惚的记忆翻涌而来——不是十年前的回忆，而是两天前。
两天前的夜里，十年前的许晏光在笔记中向他简单说了他的奇遇。
平日里温柔疏离的少女在夏末的傍晚热烈地、充满生命力地追着一位收废品的兔唇男孩，她要买一本书送给他，因为她的善良与疯狂，因为她想。
而那个许晏光多么幸运，他有幸参与其中，骑着自行车载她追上去，在夏末晚风中触碰到少女隐秘真实的一面。
他不是那个幸运的许晏光。
但现在——为什么他的时空，却有这样一件事？
“许晏光？”
秋棠声音把他喊回神，女人皱着眉头，神色有些担心。
“……没事，”许晏光稳住声音，他抿唇，又开口，“秋棠，你记不记得我刚转来那一阵，周锐崴脚了？？”
他问得时候已经尽量去控制情绪了，但声音似乎还是有些颤抖，心在胸腔里几乎要跳出来。
他不敢猜，甚至不敢去想他在期待着什么回答。
秋棠被他忽然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问得一愣，但很快就道：“记得啊，那时候我妈还让我给你俩带早餐。怎么了？”
轰——
许晏光的世界安静下来，秋棠的话平地惊雷般砸向了他。
下一秒，他立刻掏出手机。
-
“追人？我记得啊，你忘了？”
周锐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絮絮叨叨。
“就刚开学，咱俩去学校后街，你看见学委拿着本书在追人，就骑着我停车棚里的车去帮忙了，回来学委还给咱俩买奶茶……”
许晏光几乎要忘了呼吸。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可以很确定地记得当年并不是这样，没有周锐崴脚，没有他骑着车追人，也没有兔唇男孩。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许晏光通过笔记本告诉他的事情，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所经历的事情。
但现在，这些事悄无声息地融进他十年前的时间里。虽然他依旧不记得，但周锐，秋棠，他们已经拥有了这份记忆。
这是不是意味着……过去可以被改变，继而延伸到未来？
那、那如果他在十年后的现在寻找着沈清时的过去，再引导着十年前的自己去救她……如果救下来了……如果她在那个时空没有离开……
许晏光不敢去想，他甚至生怕自己的念想和声音被老天听见，然后失去这本来就不可能的机会。
“光啊，光，许晏光？许晏光？你别吓我啊兄弟，要不我不开会了我立刻买票回南阜……”
周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没事，”许晏光找回神思，随即深呼吸了一口气，“没事，锐子，我没事。”
“靠，许晏光，精神病患者都说自己没病。”
“我真没事，”他笑了笑，“你别担心我。我只是在一中里逛着，有些怀念以前的事。你好好开会。”
周锐有些犹豫：“真没事？”
许晏光言辞笃定：“真没事。”
“……那行吧。那你继续逛啊，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许晏光一顿，又淡笑道，“谢了，锐子。”
对面沉默一瞬，也响起一声笑：“有病。”
许晏光在上课铃响起的同时挂了电话。
学生大多都已经提前回教室了，偶尔两个得瑟的男生正飞快往楼里跑着，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外面就空了下来，只剩他一个人站在高三楼外门口的台阶上。
他抬头，巨大而繁茂的黄葛木在阳光中伫立，微风拂过，吹出沙沙的声音。
也似乎将时光吹倒了十年。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高考前夕，不上课，学校安排一个班一个班地拍毕业照片，拍完就回教室看电影，放得是《垫底辣妹》。这电影他不感兴趣，于是趴在课桌上睡觉。
迷迷糊糊睡醒时，他发现沈清时也没看电影，而是出神地看着窗外。
他顺着视线望过去，没什么稀奇东西，只是一颗岁数比他们还大的百年黄葛木。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开口喊她，问她在看什么。
沈清时说，看树。
他问，树有什么好看的。
沈清时淡笑，又说，树可以几十上百年不动，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带不走它，我很喜欢。
当年许晏光不懂，只在心里说了句“高深，牛逼”，而现在，许晏光恍然明白，原来他也曾触碰到她的灵魂，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
“清时。”
他看着树，喃喃自语。
“你等等我，我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