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

    X是真的死了。药物不是误服,而是蓄意。

    这个暑假,他没有去外地打零工,而是被父母以生病的原因骗回了家。

    他们把他带去了某个据说能治一切疑难杂症的“学院”,交了一大笔钱,他们攒了很久的积蓄,给他做“变态心理扭转治疗”。和一群精神被折磨得不正常的“病人”关在一起,每天接受电击疗法、穴位扎针,甚至还有法师驱邪。

    他们把他上了锁的柜子撬开,把里面所有他用来打扮成女性模样的衣服饰品全部带去法师处烧掉,并且按法师引导在“道观”中向各方神佛叩头祈祷。他们给他喝奇怪的符水、诡秘的药方,同时也让他吃“学院”给的精神药物。

    X快被逼疯了,多次不配合、逃跑、大吵大闹,想要回去学校。但他们给他下跪,涕泗横流、以死相逼。

    出事前几天,X异常平静,方父方母欣喜不已,以为他终于懂事。

    却没想到,他早就偷偷藏起了以往在医院精神科开的安眠药,藏在他卧室玩偶肚子里,一直没被发现。

    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在犹豫了,也许把药藏到过期永远不吃,也许……

    他真的下了决心,就不会提前告诉任何人。所以他没有在任何社交平台发轻生的动态,也没有告诉陈宁。

    特意等到表现好被允许回家,而父母有事出门两天的时机,不会有人及时发现他,不会让他有机会被抢救。

    他安排得那么好,后来从现场情况来看,他甚至强忍着不吐,枕边只有少量口沫。

    然后就那样成功了,父母给他带了热腾腾的馄饨回家时,他们的儿子已经躯体冷硬。

    讣告里的医治无效不过是面子话而已。

    方父方母当场跪地痛哭,哭嚎着“我们只是想你变得正常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

    他们还在电话里问陈宁,他们这样难道有错吗。

    陈宁这才知道,X删除了他们聊天框里过往的对话,只留最新几条,所以他父母才不知道“她”和他一样。

    X没有安全感到那种地步。

    而“她”是他的置顶。

    这一通令人胸口滞闷的电话里,陈宁没能给X父母他们想要的安慰和认同。

    却也不能指责他们什么。最后,除了节哀再没话说。

    中午时间,陈宁感觉不到饿,就不吃饭。

    走进院子站在明晃晃的八月阳光里,想晒掉身心内外的冷。

    不照镜子的时候,她有些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哪怕接受到再多的正向反应,也会怀疑自己形貌奇怪。

    想象着X在学校和家里的一切经历,能感觉到类似的窒息。

    晒到汗湿衣服,走回一楼宽敞客厅看着镜子里长发长裙毫无违和感的自己,才重新感到定下心。

    勉强喝了点粥后,陈宁在绿植旁的藤椅上坐下,重新看手机。

    不由自主地搜了X父母提到的“学院”,找到一些相关的新闻旧闻。

    那真是作恶累累的机构,并不合法,男同性恋、女同性恋、跨性别者都有在其中受过戕害。

    X的遭遇和新闻稿中的主人公高度相似,不同的是结局。主人公获救、机构被查处,X却没有那么幸运。

    新闻下方的评论,大部分都是善意的,也有小部分恶语相向。

    “同性恋本来就是变态不正常。”

    “什么叫跨性别者?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就是人妖吗?”

    “反正我不能接受人妖进女厕所。”

    楼中楼还有人开起了LGBT和沃尔玛购物袋的玩笑。

    就像污名化抑郁症一样污名化跨性别者,因为曾有人把它们当成时尚单品博过眼球就无差别讽笑真正的当事人。

    陈宁看得心口发疼,手指再次冰凉颤抖。

    早知道的,无论当初的他还是现在的她都早知道的。

    在网络上,在许多社交平台上,跨性别者成了一个人人随意玩梗的笑话。

    他们的脆弱任人践踏,他们的真心不值一提。他们足够勇敢,却也不堪一击。

    陈宁翻开和X的聊天记录,两人以往的对话,她这边没有删。

    看X在宿舍天台上弹吉他的视频,他弹得真好听,唱歌的声音也好听。

    他说过未来想做变性手术,再去个没人认识他的城市做流浪歌手,他说他想见“她”一次。

    他说小狗不会歧视他,等大学毕业的时候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

    他说未来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和宠物,到时候互相发好看的照片看。

    现在没有那一天了。他对未来所有的美好设想都成为了泡影。没能挣脱现实逼迫的狭隘困境。

    在他父母发来的视频里,她看见了他的葬礼。

    不是聊天时他曾玩笑说过的火化后埋于树下放他生前最爱那首歌的理想葬礼,而是乡下嘈杂环境敲锣打鼓职业哭丧甚至音响播放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最寻常葬礼。

    两三年的联系,那么多聊天记录,陈宁看了很久很久,天都黑了下来,才强迫自己退出。

    查过心电图和心肌酶都正常的心脏在疼,一直在疼。头也疼,紧绷满胀到好像在崩溃边缘。

    把手机放在桌上,陈宁从藤椅上起身,打开暖光落地灯,去餐厅喝水。

    喝了半杯后,转身打开储物柜,拿出了几盒药,和X一样的抗抑郁药,按说明取出一片吃掉。

    她也在戒断,她也在保留。她也希望不会有不得已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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