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认识项悠悠的那年,陈宁还是个孤僻的少年,十五岁,初中刚刚毕业。

    记忆中的夏天已经变得很遥远,但一回想,人站在江边看着水面上反光的眩晕感又仿佛清晰起来。

    那是个傍晚,天还没黑,太阳在江对面的远山之间缓缓下沉。

    长长的江边有很多人,玩水的、钓鱼的、散步的。

    他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僻静处一个人呆着。

    望着水边茂盛的橙红色美人蕉出神。

    刚和父亲吵了一架离开家。

    心情很差很差。

    初一结束父母离婚后,这两年他们父子两人的生活简直一地鸡毛。

    父亲工资不高,但身边交往的女友没断过,拿着妈妈给他的抚养费出去和人约会,有很多时候都不在家里。

    他如果不在家,陈宁一个人会觉得很轻松,一旦听到家门外脚步声响起,心都会下意识随之一紧。

    一个人的时候心情还能勉强平静,妈妈布置的房子温馨舒适,他打扫得很干净,有时候看起来就好像妈妈不曾离开一样。

    妈妈留了些衣服没带走,爸爸让他扔掉,他没有扔,藏在了自己房间里。

    等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全部洗了一遍,没有用爸爸用的洗衣机,手洗。趁着下午阳光灿烂晾干,再在爸爸回家之前收进来,叠好。

    有一件白色无袖棉麻连衣裙,是他陪妈妈逛街的时候买的。

    妈妈从前很喜欢穿,腰带系得略微松点,看起来温婉又知性。

    那是在十几岁的陈宁眼里,自带柔光滤镜的一条裙子。

    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把裙子叠好,又忍不住再次展开看。

    想象着妈妈曾在这个家里的情景,不知不觉就拿着裙子站在了镜子前,在自己身前比划。妈妈曾说他长得像她的,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妈妈。

    阳光从窗帘中间照进室内,细碎的金色尘埃飞舞不停。

    午后那样静谧,仿佛门窗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中。

    他恍惚了一瞬,再回过神时,身上已经穿上了妈妈的白裙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脏砰砰直跳,感到一种新奇的刺激和兴奋。

    好像……并不奇怪?只是头发太短。

    他忽然想要买假发了。

    但现在来不及。

    回头看向沙发上其他的衣服,先试衣服吧。

    妈妈的衣服,有带蕾丝绣花的上衣,也有到过膝的牛仔裙。

    十五岁的少年陈宁一一试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一直笑。

    阳光斜斜地安静地照着,他侧转身体,看衣裙在自己身上、在阳光里。

    风也那么安静,樟树叶子微微晃着,给他温柔的陪伴。

    那时的感觉是很幸福的,如果开门声没有突然响起。

    门开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笑容还在脸上,就和门口惊愕的父亲四目相对。

    那瞬间,愉快的氛围骤然被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取代。

    少年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成冰。

    父亲惊愕过后,满脸的不可理解与厌恶之色。

    等走近后、看清那些衣服都是母亲留下的以后,猛地朝衣服扔去手里的烟头,对他怒喝:“你他妈变态啊!”

    肮脏的烟头扔到了母亲的白裙子上,刚洗净晾干的雪白裙腰处被烧出一个洞。

    陈宁扑过去把烟头弄掉,父亲的怒骂在身后不绝于耳。

    他不给回应,叠好的衣裙便被抢夺走扔了满地,头也被猛地拍打了一下。

    但他没有办法回应,除了忍受,就是沉默。

    他那时有手机,父亲给他分享了标题夸张的短视频,大意是“男扮女装的变态如过街老鼠一样被人辱骂”。

    他冷不防收到那条消息,握着手机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没勇气点开视频,但只是全屏的视频封面也足够造成冲击。

    他忍不住把画面中街道上那个无助的青年想象成自己。

    爸爸当时交往的阿姨话很多,如果爸爸告诉了她,她会到处去说。

    邻居们会知道,亲戚们也会知道,然后告诉乡下的奶奶,让村里的奶奶也被人说闲话。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局面。

    可是后悔吗?穿妈妈的衣服?

    并不。

    生来就有的渴望,像藏在土壤下的一颗种子,哪怕被沉重的陶罐压着,也一直在挣扎着想要破土。

    等芽尖终于冲破陶罐探出裂缝,就再也没法停止向上生长了啊。

    那么他能藏在暗处,不被别人发现吗?

    不能啊。

    走读的初中三年结束,他要去上高中了。

    昙县最好的高中,父亲要求他寄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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