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十四

    十三、

    阴历的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我们粤北的客家人没有过中元的习惯。人们在中元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十四鬼节的那一天向亡灵寄托哀思。

    这里说的亡灵,并不是那种像清明节一样正儿八经祭拜的祖先,而是未成年夭折的孩子。人们称那些东西为婴灵,为孤魂野鬼。婴灵是为未长大的孩子,通常都不写入族谱。

    死了就死了,孤零零的一座小土坟立于田头地间,无碑也无墓。从下葬的那一天开始,父母亲人都不会再去祭拜,据说会阻碍婴灵重新投胎转世。

    当然了,不去祭拜,也不是就不闻不问了。在七月十四这一天,亲人还会给他烧很多的纸钱和衣服,在小溪边点蜡烛放纸船为婴灵祈福。

    我自幼多病难养,总爱夜惊哭闹。于是,每到了这个节日,父母亲总是比别人格外勤快一些。他们早早就做了红米糕红鸡蛋,买一些纸钱衣服,一并拿到十字路口和桥边散去。

    父母这样做,自然是希望我百鬼不侵,是他们对自家孩儿寄托了厚望,谁不想自己的孩儿平安顺当地长大呢?与迷信无关,只是最原始最虔诚的信仰。

    人们应对七月十四也格外谨慎,在这一天的前后七天都不准自家的孩儿在中午大太阳的时候出来玩耍。也不能独自走夜路,更不能早早就出去碰到别人烧纸钱,否则就不好了。

    不好,就是说婴灵会上身,轻则生病,重则索命。如果不慎沾染了,那就要去懂法术的仙婆婆家作法除灾,少不得又要花钱。人们说仙婆婆的法术就是土地公公给予的,我猜土地公公也是神仙吧,没人见过。总之,这些东西在我的童年里都留下了厚重莫测的色彩。

    等到七月十四的鬼节过完,孩子们又恢复了自由之身。去哪里,如何去,去多久,何时去何时回,都不计较了。

    都不计较了,我们便下河摸鱼摸虾摸田螺,上树掏鸟窝寻鸟蛋裹些泥巴烤着吃。这些看似残忍的举动,在我的童年,在乡间,其实都是见惯不怪的事情,至少在当时没有人指责我们。

    我们拿小刀去割香蕉树,只听到嗞地一声,便见树皮上渗出红色的液体来,有点像血。于是,我们就坚信香蕉树藏着鬼,玩了一次再也不敢玩了,甚至都不敢走那里过,就生怕被香蕉鬼捉住吃掉了。

    有一次,和敏颜在门口的地堂上跳皮筋,一只小奶狗叼了她的一个鞋子就跑。然后我们就去追小狗,追到香蕉树下,小狗把鞋子放在那里,自个儿颠着尾巴跑了。

    我和敏颜快没被吓死,她连同手上的另一只鞋子一起放到香蕉树下,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脱了自己的鞋子放过去。然后我们跪在那里念了几声,还没念完,鞋子也不要了,两人默契地起身光着脚拔腿就往回跑。

    半路,跑得气喘吁吁的,哲哥哥一把拽住我们俩,问怎么都不穿鞋子?我们比划着指了指香蕉树那边,说鞋子被香蕉鬼要去了。

    听我们这么说,哲哥哥快没把自己笑岔气,说哪有什么香蕉鬼,我这就去把鞋子给你们拿回来。

    他是把我们的鞋子拿回来了,但从此我都不敢再穿那双鞋子。因为我坚信是香蕉鬼要去,且穿过了,我要是再穿,肯定会找我麻烦的。

    十四、

    岩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估摸着左右也不过就是三四十户人家,一两层的小洋楼,外墙贴着不同颜色的瓷砖。岩口,因为有一口长年不枯绝的泉水而闻名于乡里,各处的人们都会到我们这边来浣洗衣裳,洗菜,末了也挑一些回去。

    据说这里也是住着神仙的,天再干旱,别处的井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泉水却依旧丰沃地往外流淌。于是,人们都坚信这是得了神仙庇佑的地方,这水是来自天上。

    这么好的水,那当然是老人喝了长命百岁,孩子喝了茁壮成长,青壮年喝了百病不侵啊!人们就从各处闻声赶来,甚至也来百年榕树这边祭拜。

    求孩儿顺当成长的,认大榕树认泉水当契爷(客家话干爹的意思),求姻缘的,各种需求多了去了。应不应验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童年时期,我也认为那里是一个住着神仙的地方。

    那时候王家的小寡妇就在泉水边浣洗衣裳,她长得很是标致,肤白胜雪,一口贝齿总是亮闪闪的。她人也很好,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对谁都很好笑容,和和气气的。

    牵牛的走她跟前过,她主动招呼一声。赶羊的走她跟前过,她也主动招呼一声。而且她总是叫得很大声,叫得脆生生的。

    哪怕有人不识好歹的叫她一声小寡妇,她都笑呵呵地答应了,也不和人家置气。因为她脾气好,媒婆没少找上门来,她一个都没答应。

    王家小寡妇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很是小,常常见她把孩子背在背上做活。人们见了,无不唏嘘。说她那短命开车的去了,她不另找一个好人家,难道还要为那短命的守一辈子活寡吗?

    人家这样说,她也好脾气地解释。说我要是带孩子去了,瞎眼婆婆可就活不成了,我带着个女儿,也不见得去了别处,人家能对她好,我自己的骨肉,我舍不得。我帮衬一下,婆婆也就能活了。

    知道她对瞎眼婆婆的心意之后,再也不曾有人来给她作媒让她再嫁。而是对她更加的看重,各家有什么好吃的,也总是会想到分一些给她。农忙的时候,什么重活女人做不了的,也总会有男人主动来帮她的忙。

    总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王家小寡妇的门前却一点是非都没有。她带着年幼的女儿和瞎眼婆婆相依为命,哪怕有好心的男人帮她犁田锄地,都不曾有人嚼过什么是非。

    和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比起来,和她们消遣小团圆媳妇的丑恶嘴脸比起来,岩口的人们是宽容的,是淳朴的。在我的感知里,虽然大家都偶尔迷信一下,但是大部分人都很善良,大家总是默默地帮助有困难的人。

    现在写这些,我自己都感觉只是云淡风轻地说起。可是现实中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成年之后,我才体会得出王家小寡妇过得有多么的辛苦。

    那时候常见她把年幼的女儿托给邻居照顾,她自己独自上山砍柴割草,或是跟着别人去做活挣钱,一去就是一天。

    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一个没有男人的家,王家的小寡妇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来了。听说她也盖起了小洋楼,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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