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回来

    距离天亮不到三个小时,虢首封一分钟也等不及,扛起易云嫦就跑。

    窗外狂欢夜的余韵火光淡淡融入白炽灯清冷的灯光里,走廊里清静,乐声在微弱回荡,而脚步声笃笃如榔捶般敲进耳膜,激得人心发颤。

    他边跑边呼叫了凰袅娜。

    “首封?”

    “我们快到了。袅娜姐,开门。”

    凰袅娜很快出现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虢首封大气不喘地狂奔而来。

    “快把人放下!”她心疼地扶下易云嫦,一边没好气地责怪虢首封,“大半夜的你自己过来就好,干嘛还要把她也拖来?你看你,把人当什么了?麻布袋吗?”还是装满了沙石的那种麻布袋。

    易云嫦被顶着胃颠簸了一路,双脚落地时脸还是白的。她眼尾抹红,雾蒙蒙地看着凰袅姐,唤了声“姐”,随后又被虢首封拉进怀里,以绝对占有的姿态圈住。

    凰袅娜气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虢首封把下巴搁在小奶狗的头顶上,冷冷地看着凰袅娜:“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单独留在房里,怎么?”

    凰袅娜挑眉。

    虢首封提起另一桩事:“姬覆呢?”

    凰袅娜僵了一瞬:“哦,他睡着了。”

    “别撒谎了。这么大动静,是头猪都被吵醒。人呢?是不是已经去不归之森找广覆了?”

    虽然声音不大,但凰袅娜还是朝他匆匆嘘了一声,又探头查看空空如也的走廊,这才承认说:“对,他去了不归之森。”

    虢首封皱眉:“走了多久?”

    “干嘛?你想把他追回来?不好意思,他入夜就过去了,自己开的悬浮车,这个时候应该到了不归之森边缘。”凰袅娜脸上挂着笑,“听说他们家一直在找的那个祖宗现世了。那可是位能人,相关记载都保存在祖传的项链里。阿福家的昏病一直是随血脉天赋传承而传承,仅有那位叫‘广覆’的祖辈是个例外。如果阿福找到他,也许能解决祖传昏病的问题。我们也不求长命百岁,至少能让他象正常人一样不受昏病困扰就好。”

    “他不在的时候,绝不能让人知晓他在单独行动。我们得替他打掩护,对外就说昏病发作了,正在医疗舱里休息,日常工作则由我们分担。”

    虢首封和易云嫦对视一眼,斟酌问:“你知道广覆?”

    “知道啊,姬家的老祖宗。听说是位大能修士,所以能长生不死。”凰袅娜看看他,又看看易云嫦,小心翼翼地追问,“怎么,有什么问题?”

    “我们见过他。他……他和姬覆很像。”

    凰袅娜笑道:“他们有血缘关系,自然会相像。”

    “不,我的意思是一模一样。”

    凰袅娜顿了顿,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虢首封硬着头皮解释了一通,说完不归之森里奇妙诡谲的幻境,他直视凰袅娜的双眼:“其实广覆早就知道了姬覆的存在,一直想方设法诱惑我带个口信过来——他想见一见姬覆。我没有答应。”

    凰袅娜脸色渐白:“他怎么会知道姬覆?你说的?”

    “他看见了我的记忆。”

    “看见?”

    虢首封沉默了好几分钟,终于深吸口气,吐出来:“袅娜姐,广覆是天魔。”

    凰袅娜脑子里嗡的一响,险些腿软跌坐在地。“天魔?怎么是……天魔?”她脱口而出,随即疯狂地联系姬覆,对面始终是冷冰冰的官方答复:“此用户暂时无法联系,已经为您开启留言箱,请……”她推开虢首封,朝外走去。

    虢首封拉住她:“姐,你去哪?”

    “我得带他回来。”

    “姐,你不能走。”

    凰袅娜回头。

    虢首封拉着她不放:“我们得掩护他。”

    “上有地主凰氏,下有夜王姬氏,夔地太平盛世”,这首夔地童谣几乎全灵界的人都会传唱。无论是凰袅娜还是姬覆,在灵界、在夔地都是万众瞩目一样的存在。尤其是姬覆。姬覆手里掌握着夔地半壁江山,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凰氏之所以能坐稳夔地地主的位置,全是因为姬覆在后面替他们保驾护航的关系。毁掉姬覆,就等于动摇了夔封一半的根基。

    姬覆和凰袅娜的婚姻,是缔结两姓之好,为稳固凰氏对夔地的统治。当然,他们确实也情投意合。除非昏病期独自躺医疗舱,两个人基本同进同出,因此外界常常会窥探凰袅娜的动静,以此来揣摩姬覆的动向。

    凰袅娜面色雪白,但人逐渐冷静下来。她冲虢首封和易云嫦勉强一笑:“我糊涂了。这个时候确实不能轻举妄动。”可是一想到姬覆独自去见天魔老祖,她就忍不住发抖。

    虢首封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和云嫦留在这里,明天一早我就去回龙谷……”

    “不行。”凰袅娜果断否绝,“阿福临走前其实已经把事情都分析透了。他不在,你就是我们姐妹俩之中的主心骨。我们必须一起营造出‘他就在这里’的假象。没关系的,他说过,第三个日出之前绝对会回来。我信他。我只能信他。”

    凰袅娜红着眼睛。

    易云嫦侧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凰袅娜揩过眼角,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落在易云嫦身上。

    “你们半夜过来,是不是已经找到咒印了?咒印在哪?”

    虢首封示意云嫦背对,再拨开她后脑勺上的短发,露出那枚鲜红色的印记。

    凰袅娜瞪大了眼睛。她端详片刻,忽然脸色一黑,恨声说:“吞口氏可真歹毒。”

    “歹毒?”

    凰袅娜伸手指向咒印和咒印上方不到一寸的地方:“这里几乎重叠有死门,”

    “吞口氏一定考虑过被强行破咒的可能。所以她故意把咒印和死门重叠。如果真有人敢动手,力道精准度不能控制在毫厘之内,就会伤到云嫦,甚至要了她的命都有可能。”

    虢首封脸色铁青。

    凰袅娜愤愤地说:“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要保护云嫦。她想让她死!”这个结论是建立在易云嫦白天告诉姬覆,吞口氏种下移魂咒的原因,纯粹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易云嫦扭身:“不,我不这么认为。”

    虢首封把她控制住,抬头问凰袅娜:“强行破咒的方法行不通?那现在怎么办?”

    凰袅娜叹了口气:“和阿福推测的差不离——这咒暂时解不了,只能先拖着。”

    “拖?”

    怎么拖?

    “不让两人见面。”凰袅娜言简意赅,“隔离。”

    易云嫦又开始扭起来。

    虢首封压制着她。

    凰袅娜:“言咒受时空法则的限制——或者是时间、或者是空间,都会限制言咒的发挥。有时候干脆两者并从。不过从吞口氏之前的做法来看,移魂咒很可能是瞬发咒语,可以潜伏,但本质上不受时间长短的约束。那么它很可能在空间方面有要求。比如,实现咒语时,必须要求施咒者与被咒者两个人近距离站在一起。”

    于是,一个月前吞口总管突然来接她回去,被拒绝后又用非比寻常的手段强迫她用……那一系列诡异的行为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虢首封干干脆脆低咒一声。

    凰袅娜则庆幸姬覆当机立断,当场就用精神力强行抹除了易云嫦身上的控身言咒。

    “幸亏当时没有被带回去。至于以后嘛,就更不会有这种可能。”

    易云嫦此次远行的目的是古战场。等到了古战场以后,再找个借口宣称不再返回外围世界,那么吞口氏只能是鞭长莫及。

    凰袅娜算盘打得啪啪响。

    易云嫦终于发出声音:“如果你们一直找不到解咒方法,是不是我就一直不能回来?”

    凰袅娜与虢首封面面相觑。凰袅娜:“最好……当然了,如果你想回来,我们可以安排你偷偷回来。”

    “那我就不能再见外祖母了吗?”

    凰袅娜微微皱眉,说:“移魂咒不破,最好不要见。”

    感觉易云嫦对吞口氏的孺慕之情,虢首封顿感心烦意乱。他呛声问:“还见她干什么?”

    易云嫦咬了咬唇:“她是我的外祖母。”

    虢首封重重“哈”了一口。

    凰袅娜满脸不赞同的表情冲他直摇头。

    虢首封当然也知道刚刚哈一声不够妥当。但他对世家贵阀抱着根深蒂固的古板印象,堪称是仇恨,每次看见世家贵阀故作清贵实则骄矜的面孔,他都想作呕。那一声“哈”本是惯性作用,冲着吞口氏而去,可易云嫦在他怀里轻轻一颤,他立马就后悔了。悔归悔,下次还这样,他还哈。

    易云嫦尝试耐心温柔地与他沟通:“我是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如果真要害我,过去每天每时每刻她都能致我于死地,完全没有踪迹可寻。当年是形势所迫,所以才对我使用了血封大咒和移魂咒,不过是以毒攻毒、以恶至恶的法子,只求能保我一条小命……”

    凰袅娜边听边打量她垂在身侧一抽一抽的手指,目光里带着些许怜悯。

    易云嫦被血封大咒封印的时间太长,长到解咒后也无法适应新的交流环境,嘴上说话,手里总会不自觉地加点小动作,更加重她给人第一眼过度温吞好欺负的形象。

    而这一切,全都是吞口氏造成的。

    凰袅娜心中忽然升出一股戾气:“云嫦,她对你的呵护不只是亲情,更重要的是投资回报。”

    易云嫦沉默,连手指也不弹动了。

    虢首封冲凰袅娜投以无声一瞥。

    操之过急了。凰袅娜心知肚明地笑笑,不无怅惘地想:如果阿福在这该有多好?

    姬覆不会等易云嫦开口,就会在无形中扭转易云嫦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

    一想到姬覆,凰袅娜又想起他临行前的分析:

    “易云嫦只是表面温吞,其实内心有杠铁秤。”

    “她父亲易峰生前就是行事刚硬的铁血派;同是家族继承人,母亲吞口婷婷却性格绵软、极好说话。”

    “云嫦表面肖母,可内里只怕更象父亲一些。……若当面说吞口不好,惹得她非去和吞口氏当面对质不可,一定会打草惊蛇,引吞口氏提前动手。到了那一步,后续发展就很难预料。”姬覆轻抚头顶的触感依然残留着,“先拖住她,等我回来再另行计较,好吗?”

    凰袅娜勉强压下躁郁之气。

    “血浓于水,亲情是世上最难以割断的情感联系。可是云嫦,你生长在这个圈子里,就该知道所有的世家贵阀重视亲情更重视血脉。”

    “您是在告诉我,外祖母和别的贵阀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对吗?”

    在凰袅娜本人的要求下,易云嫦早就不再对她使用敬语。现在又称呼“您”,虽然是敬语,但态度肉眼可见的冷漠的。凰袅娜当然也能感觉到骤然拉开的距离,她沉默了片刻。

    虢首封轻抚易云嫦的后脑勺,抬眼对她摇摇头。

    凰袅娜抿唇。

    “认识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曾说过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言是心之所往,行是意之本能。一个人是好是坏、值不值得托付,要观察他日常所说与所做的差距。差距越大,劣性越多。吞口氏言行合一?如果不能,那她行事与说辞出现分歧时,是行正还是言正?为人一世,总有事与愿违之时,那么她必须违背自己心意做事的时候,是行正的时候多,还是言正的时候多?”

    易云嫦首先想起六岁那年发生的变化,突如其来的血案,隐秘而激烈的争斗,匆忙的和解……她暗暗咬唇,紧紧抓住虢首封,把脸埋在他怀里,努力不让凰袅娜窥见她在动摇。

    “她待你好,初衷是因为义务。血脉传承的义务,在世家贵阀之中并不是什么特别可取之处,没有什么特殊的。”凰袅娜故意表现得极其冷血,但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不,吞口氏的宠溺其实给易云嫦带来了特殊影响。

    易云嫦也想到了——“易吞口氏”这个昵称在世家贵阀圈里赫赫有名。可惜昵称带给易云嫦的并不是殊荣,反而是羞辱。从她懂事起,周围人就时常拿“易吞口氏”来取笑她,捉弄她。左洋太对她年少慕艾,也刻意用“易吞口氏”轻贱她,妄想养她当小情人。易云嫦忍不住回想,当初“易吞口氏”刚出现时,外祖母她是什么态度?易云嫦蓦然一惊,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易云嫦唇畔上的咬印又加深了一层。

    凰袅娜看出来了,也不想让易云嫦太过难堪,点到即止后叹息说:“这种事,别人说再多都是错。唯有当面对峙问清楚才能解开所有的困惑。如果有机会能化解移魂咒,自己去当面问问,看看禁咒后面她到底对你安着什么心。”

    虢首封终于出声:“连你都没有办法化解,移魂咒真的能绕地吞口氏,找到其他化解办法?”

    “能。”凰袅娜偏头看向窗外。在视线不及的地方,不归之森在夜色笼罩下默默起伏,宛如一片昏昧的汪洋,朝前方推出一波又一波绵密无尽的黑浪。她声音轻柔而笃定:“等阿福回来,化解问题一定能解决。”

    虢首封倏地抬眼,眼神锐利如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胸腔里一颗心脏突然间跳得怎样的惊心动魄:“他有交待什么时间回来?”

    凰袅娜嘴角颤颤,轻轻一翘:“最迟不过第三个日出,他就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只要等三天,就知道回来的是姬覆还是广覆了?

    虢处封紧紧扣住易云嫦的腰,把一丝微微的颤抖隐藏在力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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